第 81 章 离离

心魔阵在不设障时以执念为引,沈折雪甚至不必刻意调整其中流速,眼前画面便会自然跳转。

严远寒在大雨滂沱的夜里离开了含山,他萧索的背影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头发湿成缕黏在后背。

寂霜剑在他手中黯淡无光,雨水落在他肩头凝成了细小的冰晶,飘落在含山有云的山门长阶前。

三人并未跟随严远寒下山,在雨雾濛濛中,谁也没有先开口。

待到雨势渐小,淅淅沥沥的水珠从飞甍尖上滴落,沈折雪叹了口气,深觉这心魔阵对入阵者而言也并不好受。

他转过话题,沉吟片刻道:“刚才那个孩子……”

周凌道:“是相辜春吧。”

他目光浸了水汽,似是透过墨灰色的天空看到久远前的过去。

那个不识人情的少年修士抱膝坐在屋顶,广袤的天穹下是他一抹纤细的红影。

无疑相辜春的反常十分显著,再不通世故的人也不会有他那般的性情。

但周凌那时并不在乎,严远寒有意无意要他关照那个古怪的孩子,他便真的给人家当了兄长。

他也一度认为相辜春已经有了变化。

如今细想来,那孩子只是学会了如何以礼待人,以及在细致观察后,发觉世人皆爱看明媚的笑颜,他便时常笑意盈盈,成了那讨人喜欢的模样。

事实上那些欢喜悲痛,于他而言就如无字天书,怎样参也是参不透。

直到相饮离的死,他才慢慢学得了死别乃是人世大痛,当他感到痛楚的那一刻,混杂的魂魄圆融,三魂齐位,灵智完整。

他从一具容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千年前的周凌尚且有剑开山海的凌云壮志,宗门人常笑他与相辜春的穿错了衣裳,周凌如火心性,想以剑平天下不平,救苍生于水火,奔忙于各地,乔装改扮,可做富家子嬉笑怒骂,亦可成撑天柱肃然威严。

他合该穿红。

至于那一袭青袍鹤纹,更像是相辜春的清淡寡情,山河入的了他的眼,进不到他的心,于是才能怜悯地庇护着所有人。

这是另一种的心无旁骛,故而他的剑道很快追上了周凌,相辜春从不修无情道,但他比无情道更无情。

周凌不可遏制地想起从前薄紫衣的一句话。

“假如辜春一生懵懂于情之一字,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相饮离用命教会了相辜春何为失去,而又有一个人用那数十年的岁月,让相辜春明白,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沈折雪感应到心魔阵中的灵息流动,道:“雨快停了,雨停后兴许就有下一个场景。”

时渊若有所思,沈折雪拍拍他的肩膀,却并未再讲什么大道理。

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来时,场景变幻,白茫茫的灰扬了漫天。

不出所料的景象令沈折雪无声叹了口气。

眼前的严远寒木然地在白灰中扒找,他们知道他在寻什么东西,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别长亭是由严长老亲手挖出。

可真见此场景,又远不是世人猜测的那样奔溃惨烈。

严远寒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之冷静。

他已经挖到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邪流之下尸骨无存,但法器或可幸免,当他的手挖到坚硬的物什时,他便会用寂霜剑撬出,每一次都是陌生残缺的法器。

麻木不仁,一路挖去,直到一截剑锋被他抓到,在手掌划出滚烫的鲜血,他才停止了仿佛无穷无尽的重复和寻找。

剑锋周围很快就找到了剑尖和剑柄,损毁的传音剑穗孤零零躺在白灰中,其上附着的灵力早已消散。

严远寒将那段成三截的别长亭拢在怀中,他并未歇斯底里或嚎啕大哭,仅是站起时身体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师兄。”

沈折雪在刹那听见了严远寒的心声。

他说:“师兄,人间是苦的。”

后来严远寒便开始修习无情道了。

时渊三人站在严远寒的屋外,看他的无情道逐渐大成,爱恨两消,他是太清宗强大的仙君长老,冷三秋对他再放心不过,有关新的抬起上修界的计划时常找他商量。

冷三秋是昔日上修界宗门的嫡传弟子,本该与相饮离共争宗主之位,后来含山自立门户,他顺理成章成了太清宗的宗主。

此人观点与相饮离截然相反,他认为道法自然,下修界是存是亡,合该有其天命,上修界不过是误入此间。

仙庭真仙愿意化封印值得敬佩,但人各有命,所有人都在做出自己的选择,亦或者说只有得天道的人,才有机会去选择。

沈折雪也由此知晓了他们最初的计划。

抬起上修界需要巨大的灵力支持,可在上一次计划中天地灵力汇聚不足,反倒引来邪流灾祸,他想要寻到新的动力。

以四方地脉龙骨为根基,从四方界凿一块土地,并设阵令灵力倒流,重新汇聚成支撑上修界的基座。

灵力不足的问题一直持续到三宗大阵落成也没有解决,期间严远寒因无情道缘故,执念压抑至最低,故而这些场景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有时严远寒会听冷三秋讲抬界的可能,心底却一派默然,沈折雪感知到他居然在听宗主讲话时偶尔发呆,不过没被人看出来。

他诛杀邪物毫不留情,即便是尚有些许理智的凡人也是如此,即便那凡人的妻子儿女老父老母跪他在面前哭嚎,他也能冷静地拔剑,削掉那淌出黑色眼泪的凡人的头颅。

他闭关养伤的洞府幽冷异常,偏在山顶上能看到宗主峰的风景,那时相辜春已经当了代峰主,还收了一个弟子。

那弟子修真天赋不高,气息古怪,但相辜春对他放心。

随着含山的稳定,冷三秋和严远寒商议,通过暗中对含山内部的施压,假托那弟子的异状,锁了魂锁在那对师徒身上,那魂锁倾尽百日淬炼打造,假如有一日他们邪化,那咒法会立即催化他们的灵根中的冰灵,化为万千寒刃,自他们身体刺出,最大程度上避免他们发狂作乱。

冷三秋与他对饮,道:“辜春是我们四方界最好的一把剑不是吗?”

而严远寒不置可否,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也是那般认为。

沈折雪靠在他俩对饮的大门口,心道这个相辜春也忒惨了,整个一大型工具人。

就在沈折雪感慨时,忽感袖边一紧,时渊攥住了他的袖口,面色有些苍白,沈折雪急忙去探,时渊却抓住他的手腕,道:“师尊,我无事。”

天顶“咔擦”一声巨响,如惊雷滚落,震得他们三人耳畔嗡鸣。

“怎么回事?!”周凌一惊,沈折雪闭目感知,再睁眼时却道:“严长老的无情道破了。”

无情道破除,万千执念喷涌,震动幻阵。

“破了?”周凌看向眼前已融成水波般的画面,仓皇出口道:“师尊破道那日身受重伤,

但闭关不出,他因何破的道?”

“我不知。”沈折雪默了一下,道:“能感觉到他是自己破的道。”

严远寒的无情道被他自己破了。

心魔阵被执念搅得如翻江倒海,沈折雪看不清那些光影碎片,只隐约可见严远寒与相辜春交谈,在一座湖心中的水榭亭台,但当沈折雪想要探究一二时,那碎片已化为流光。

时序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往前奔,如溯游而上,别长亭粘合成了一把完整的剑,滴落的雨水回到了屋檐,甜滋滋的桂花蜜回到了琉璃瓶中。

心魔阵中狂风骤起,沈折雪知晓了其中缘故,严远寒以无情道强压万千悲喜,如今无情道破开,他再也不能承受那些反噬而来的鲜活回忆。

正如他在那本专门写毁道重修的书中记录的那样,“反噬之苦,痛不欲生。”

让严远寒用出“痛不欲生”这样的词眼,可见其中可怖。

便是太过难以承受,在最能反应欲望执念的心魔阵中,严远寒想要强行暂停这所有的岁月流变,回到最初,他与相饮离在上修界初识的当年。

假如沈折雪真的想要用心魔阵困住严远寒的话,那么便会幻境中的时间不短拉长,严远寒便会永坠梦境,不断重复着这一程命途。

严长老执念的尽处,是一个忤逆时间的久别重逢。

但沈折雪不会这样做,他翻手捏诀,拨快了这一轮的时速,在即将再次混乱时强行以灵力点中严远寒。

他要让幻境继续延续,为了让严远寒醒来,也要知晓三宗大阵的过去。

但沈折雪感觉地出来,严远寒不想醒,他抵抗的灵力太过猛烈,而就在沈折雪将要再添灵力时,一股清清凉凉的灵力淌来,为他再加了几分力气。

那是时渊的灵力。

如清风,如细雪,绵绵不绝。

沈折雪追加法诀,伴随震天动地的嗡鸣声,严远寒的幻境终于稳定下来。

由于严长老的排斥,画面闪隐极快,仿佛迫切翻动纸张想要读完一本书。

在闪影里,他将在大阵中死去的修士的名字一一抄录,写到了“相辜春”时笔尖悬停,又在其侧写下“微生”二字。

他派人去寻那下落不明的弟子,但周凌了无音讯。

百年一瞬。

抬界的计划又被提上议程。

回忆支离破碎。

时渊和周凌不是幻境主人,所见更是有限,仅勉强能看清严长老在袖中紧握一物面容肃然,他站在相饮离的墓前长久不语,如一尊霜雪雕像。

而沈折雪神情愈发严肃。

碎片越来越少,等到这些记忆过去,严长老也便能醒来了。

就在此时,沈折雪忽然面色大变,不可置信的看向眼前的一点光芒中的画面。

而时渊一声师尊尚未出口,也被那突如其来的闪影引去目光。

那是一间厅堂。

沙发电扇,茶几餐桌,水墨壁画和花枝顶灯。

“阿雪。”

有儒雅的男声伴随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传来,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伏在一人膝头,他眉目虽尚是稚嫩,但依然可见以为长开该是如何的惊艳样貌。

这画面十分温馨,然而细看却会令人不寒而栗。

男孩眼底是不同于同龄人的清冷淡漠,他那精致的样貌和麻木的神情使他完全不像个正常孩童。

“还记得昨天学的诗吗?”低着头看书页的中年人的鼻梁骨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他好似浑然不在乎这个孩子的异样,温声问道。

无波无澜的声音自男孩那里响起,“……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中年人点头,又道:“那阿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那男孩眨了眨眼,似乎陷入了思考,眉头轻轻拧了一下,他的困惑令仿佛在一瞬间令他“活”了过来,那些反常的冰冷也慢慢淡去了。

“不要紧,慢慢想一想。”那青年抬手推了一下眼镜,也就在此时他的长相也看在了那三人眼前。

周凌几乎不敢相认,诧异道:“相掌门……”

而沈折雪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觉得相饮离的样子有些熟悉。

在这书中世界沈折雪没有见过那位含山掌门,他不识那英姿勃发,剑护众生的传说人物,只知晓那人诸多事迹,包括掌门水玉般的容貌,修真人可自行稳固停在哪个年龄的长相,而至到那人死时,他都未曾变老,也再也不会变老。

但沈折雪见过他老去的模样。

两鬓斑白,慈眉善目,坐在落雪的窗前,十分地畏寒,冬日里总穿着高领的米色毛衣,窝在暖气边给他念史书传奇。

他鼻梁上架着银边眼镜,书架里放满了各种读物,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桃李满天下,做的了精妙绝伦的课件,却笨手笨脚地炒不成一盘鸡蛋。

沈折雪的呼吸都要停了,他嘴唇几度开合,最终抖着声音,道:“老爷子……”哽咽一阵,又唤了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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