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旧事

乔檀从灌木丛里探出头,月色清凌,照出窗边两个容貌迥异的孩童。

黄衣小童玲珑可爱,大眼水灵灵,脸颊粉嫩还有两团奶肥,像是画中仙庭的童子。

他身侧的孩子则生得一张鬼面,自额头到脖颈上沿皆是坑洼如烧伤的痕迹,黑黝黝的眼睛隐在刘海下,望去十分可怖。

“这月亮好像凉糕哇。”名作岑绮的黄衣小童伸出藕节似得手臂,短短的圆圆的指去抓那悬在天边的圆月。

一张鬼面的阿团歪了歪头,轻声问道:“凉糕?”

岑绮狡猾地眨了眨眼,从袖中摸出一物,正是一碗淋了红糖的水凉糕。

一个小型的寒阵被绘在素白的碗壁上,护着凉糕能保持刚做好时的最佳口感。

他用小匙挖了起一勺,递到阿团嘴边,“来,尝尝月亮的味道。”

阿团探头衔住,抿了抿唇,凉丝丝的甜味在唇齿间绽开,好吃得他经不住眯眼。

岑绮将碗勺递到阿团手里,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短笛,迎月吹奏。

山涛如浪,翠色的青竹在月色下摇晃,两位小童吃罢了凉糕,再习了一会儿字,便挤在那张小榻上相拥而眠。

沈折雪一行人再后撤几里,聚在一处草坪上。

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挤在一起,沈折雪一根老参靠在时渊腰侧。

地上的草有他半个身子高,以至于头上那丛叶和红果格外醒目,总让他觉得这些孩子会把他当逗猫棒来拨一拨。

其中以时渊最甚。

头顶的绿叶在徒弟的呼吸下轻轻摇曳,沈折雪道:“显而易见了,岑绮虽在廊凤世家里讳莫如深,联系种种迹象,他才是镜阵中的那个真正和山鬼私奔的嫡子。”

谢逐春一只乌燕站地挺直,道:“这个招魂法阵和岑绮扯上关系,我看未必就是巧合,都是这种诡异的法术,保不定幕后是一波邪修作乱。”

这也是沈折雪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上次的镜阵是为了冲帝子降兮的大阵,那么这次,又是为了针对哪个本不该撼动的关键。

“多嘴一句,那个袁道友……”乔檀欲言又止,“我觉得他好像有些奇怪。”

“怎么?”沈折雪问道。

他教过袁洗砚一月的课,印象里这孩子内敛稳重,有些孤独。

太清宗的文课是流水作业,他对袁洗砚的性情了解地浅淡,大多是从他师尊玄栖子那里听来。

乔檀眉头微皱,“我总觉得他在刻意模仿着谁。”

这说法委实有些古怪,谢逐春问道:“何以见得?”

“起初他孤冷不近人情,我找过他几次切磋,他也冷冰冰的不搭理我。”

乔檀皱眉,“偶然一次我在辨然峰山腰见他捡到了冷师兄的雪狐狸,很是爱护的模样,我便心有改观,只当他不善与人交际,后来狐狸被裴师兄领走,两人时有切磋。”

这件事沈折雪听说过,但裴荆苦于找寻天碧瓦上霜,后来就并不常在书院这边走动。

“那时候我便觉得他愈发和裴师兄相似,动作、神情、语气,时常不经意间就给我这种感觉。”乔檀道。

谢逐春了然道:“大比时他便以剑入道,剑修剑心一体,我看他却视手中剑如废铁,后来来了个大转化,只是瞒得过太清的人,却瞒不过剑灵。”

难怪谢逐春待人嘻嘻哈哈没个正行,谁都能处到一起去,唯独对袁洗砚避而远之。

乔檀看向时渊道:“时哥哥,你可注意到,他后来在辨然峰书院便只坐你附近,书院里的人猜他慕强,就更不自讨没趣,可是那时他应当是在看着你,我师尊还曾说你们交去的文稿乃是神交。”

时渊就想起那时他有意找自己送伞,彼时他就心有疑虑,但未能想透。

如今这么一讲,倒是明白当时那股子违和感究竟出于何处。

沈折雪心中惴惴,想来袁洗砚在秘境中性情大变的方向,便与谢逐春十分相似。

这个孩子这般做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且彼时掌梦官融入他身体中,乃是幽鬼寄体的法子,寻常人做不得,唯有血缘亲近之人才能做到,便是人间长辈托梦或附身的缘由。

东面的山头后隐隐亮起薄光。

岑绮醒的早,在茅屋后的溪水里净了面,回身走在窗前,见阿团已然坐起了身,正将下巴垫在窗棂上呆呆将他望着。

岑绮露出一口白牙,踮起脚来,伸手在阿团头发上摸了摸,道:“我走啦,过两天再给你带书过来。”

黄衣小童寻到设有传送阵的古树,手中施术,如一只翩跹的黄蝴蝶消失在了阵门后。

沈折雪见这一幕,用根须贴在古木上,“我们先留在这里,这个阿团来路不明,心魔阵中时间流速可控,我们找找灵根元素,借一些灵力控制。”

森林极易动物潜藏,四人蹲在阿团屋外观察了两日,只觉这鬼面孩子生活平淡,却也有序。

早起打猎采摘,自给自足后,再偷偷蒙着脸,用灵草和猎物与上山的樵夫交换些银钱。

少有不忙的时候,便在小院里边照顾花草鸡崽儿,边大声朗读岑绮给他抄的书稿。

他并不聪明,背诵一篇文章总是磕磕巴巴,记了后面忘前面,简单的入门仙法也用不好,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有些狼狈。

可这阿团实有几分风轻云淡的性子,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

他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却又拼尽全力,像是要握住一捧流水,尽管最终会消散手中,还是反反复复的不肯停止。

他会在夜里早早吹灯,趴在窗台上,等那黄蝴蝶突兀地出现。

但岑绮没有依约,过两天再来。

阿团着急,可他不能下山,一张鬼脸的他根本不能走出这片山林。

他开始尝试学吹岑绮留下的玉笛,从嘲哳不肯入耳,到渐有了几分曲调。

白玉笛一响便是半夜。

终于有一天,法阵开启,岑绮一身缟素,双目空茫的回来了。

他看见匆忙跑来的阿团,木讷的神情有了一丝波动,眼圈迅速地变红,腿一软就要扑跪下来。

阿团及时搀住他,心中着急,嘴上居然结巴了,“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囫囵话。

沈折雪见状,想:难怪他读书多用诵读,读到嗓音沙哑喉咙冒烟也不停下,怕是发蒙太晚,在遇上岑绮前还不能流利的说上一句话。

岑绮扒着阿团,浑身颤抖,起初是低声的呜咽,到后来放声大哭。

山间的鸟雀被惊得飞起,阿团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拍着他的背。

廊凤家的主母在产下小儿后元气大伤,半月前更是大病一场,才好转些许,又要操劳于家中诸多事宜,竟是一夜间猝然离世。

岑绮没了娘,一身孝服忍到了此地,才敢这般放肆地哭出来。

他整个倒在阿团怀里,哭的倒气不止,揪着阿团的衣服,声声质问起廊风家的不公。

廊凤家的主母竟是个凡人。

修真者与凡女相爱,本已是逆天而行,相较于修者有漫长的岁月,凡人纵使是用无数灵丹妙药供养,也到底不能比较灵气滋体。

何况阆凤家主不比寻常支脉子弟,他的正妻更是要受各方瞩目,不敢有丝毫松懈。

然而终她一生,修真界勉强认可了她作为家主的妻子,却仍有不少人为廊凤家主没有道侣而抱憾,却并非因她寿命有限,只因她是个凡俗的女子。

“荒唐。”

藏在阴影里的沈折雪听罢便觉得可厌。

不论在哪个地方,人言总是可畏,大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乔檀咬牙道:“我娘便也是这般,那混账东西看不上她的出身,若非北山书院……从前下修界便是凡间,如今因果变化,还把上修界的那套带了下来,真是不要脸。”

岑绮在阿团怀里哭得近乎昏厥,廊凤家并不是允许放肆宣泄感情的地方。

等到岑绮哭到力竭,还没有他高的阿团就艰难地抱着他回到小茅屋里,给他盖上白日里晒好的棉被。

岑绮眼角带泪,抓着他的手,说:“阿团,要是那天你不救我就好了,我要是死在山里,便好了。”

趴在时渊背上的沈折雪感受到蓬松毛下一瞬的僵硬。

沈折雪费力地用头顶的叶子去够时渊的头顶,叶片轻轻地扫过,像是一个柔软的抚摸。

“不。”屋内,阿团抓着他的手,惶恐道:“没有你,就没有岑团。”

“不要死。”阿团也哭了出来,“我害怕,我好害怕。”

他埋头缩在岑绮身边,“别死,不要死。”

岑绮紧紧抱着他,张口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阿团吃痛,却流畅地说了一段话。

他道:“小绮,你娘希望你好的,家里人都希望你好呀,我也、我也希望你好。”

“他们只是希望我当家主。”岑绮双目泛红,“我不想当!”

阿团叠声应他,“好,好,阿绮,不当了,我们不当了。”

岑绮用力地点头。

两个孩子哭着哭着睡着了。

次日天亮,岑绮与阿团告别,烂漫天真的孩子仿佛一夜间长大。

他拉着阿团的手,说:“我可能不能再经常来看你了,我们约好,满月那天我便过来,你要等我,你好好在这里学道读书,以后我再学了去鬼气和易容的法子,就带你下山。”

阿团似乎还有些迷惑,“阿绮还是要回去嘛?”

岑绮便苦笑,他远没有到可以独自离开的地步,而娘亲亦希望他能好好接任家主之位。

他天生里在被教导着承担廊凤家的责任,尽管再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做。

人要是只能为自己而活,也许轻松许多,但那谈何容易。

“是啊。”他脸颊上尤带泪痕,“我总是要回去,小弟才在襁褓,若是旁支作乱,总是于家族不利,也不是阿娘愿意看到的局面。绫罗绸缎、道法仙书是他们给的,我还完了,也许就能走了。”

阿团似懂非懂,将一个纸人放在岑绮手心,“给你。”

那纸人沾了他的鬼气,跳起来鞠了个躬,蹦了几蹦,岑绮收好它,道:“阿团,回见。”

阵门打开,岑绮的身影又消失不见,阿团独自站在原地许久,落了许多的泪。

末了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回去取了斧子上山去砍过冬的柴火。

沈折雪看到此处,让时渊将他放下,头顶的叶子吸纳着山间草木的灵华,亮起青光。

他默念口诀,调快了心魔阵中的时间流速。

矮矮个子的孩童在瞬息间长高,褪去了奶肥,消去了稚嫩,连着从前的眼泪和陌生的悲痛,一并投掷在时光的长河中。

山林数十年不变,茅屋却已成了间亮堂的山野独院。

岑绮长身玉立,腰间是更为奢华的黄玉鸾凤棣棠佩,他长成了风度翩翩的青年,眉目间满是儒雅温润。

沈折雪在刹那间,想到了那个曾钉在城头的少年。

他们是亲兄弟,自然是有相似之处。

岑绮穿过法阵,满月高悬,阿团坐在竹枝上,身着黑衣黑袍,手里却是一支莹润的白玉笛。

他已习得了稳固长久的易容诀,也能压住身上的鬼气,还去过一些遥远的地方,见了见大千世界,再不是那个小结巴,或那个懵懂无知的鬼孩子。

但走的再远,总是不忘归来,守那满月的约定。

笛声清亮悦耳,如书上所写,这笛声给风雨中迷路的樵夫引过路,寻到过走失的孩童。

久而久之,住在山脚下村落里的人给他起了个诨称——

山鬼。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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