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鬼面

夜幕下的桃林如生双足,平地移了十丈有余。

隆隆的地动令林中蛇蚁奔散,尘土飞扬,桃花树上浅红的桃花大簇绽放,开到了极致,便是满枝纷繁,几无一叶。

桃花瓣在夜色里透出薄红,望去如烟如霞,说不出的绚烂。

周二迎风而立,手指搭在缘木剑柄上。

秦姑真飞身赶来,遥遥见崖边的周二,惊觉眼前这男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素来半躬的脊挺直了,肩膀舒展开,居然是别样的宽阔。

微弱的灵气拂过他脚下的砂石,盘旋、围绕、涣散。

秦姑真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看向山下黑暗中的红光桃林,喃喃道:“……那是阵法。”

鬼团曾说过:桃木镇邪,百鬼夜行。

周二凝眸,沉声道:“那阵法是镇压邪物的作用,它去的方向是重愁湖。”

秦姑真微有诧异。

她以为一个沈折雪已经够让人惊叹,却不知这看似吊儿郎当的剑修也能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她道:“我并未在湖底感受到鬼气,足以证明重愁湖本身就是一个传送阵法……”

继而抿了抿唇,犹豫道:“但既然小秘境里的桃灵可以对它起到镇压作用,便说明这秘境和阵法本身就是一体的。”

在半空比划了一下桃林的行走方向,“布阵人原想借力打力,用桃林反锁整个阵,可显然他没有成功,于是退而求其次,改压了湖心。”

“那你可否追溯到湖心传送的方位?”周二问。

秦姑真摇头,“不行,以整个小秘境为阵,莫说我现在,即便是灵君前来,也未必能追踪到。”

周二颔首,对她说:“我去去就回。”

话罢竟直接跳下了断崖。

秦姑真悚然,快步走到崖边,只见周二贴壁坠落,下至中途反手抽出缘木,剑锋一晃,木剑钉入山石。

紧接是一阵刺耳的锐响,周二借缘木缓了落势,再在崖壁上的凸石上起落几次,稳稳落了地,拔步向桃林跑去。

“他究竟是什么人?”秦姑真自语,亦运起灵气追赶上去。

两人刚一迈入那片光华璀璨的桃林,浑身都忽而一轻。

充盈的灵气桃花林海中蒸腾,秦姑真闭目感知,不经道:“又是个不要命的阵修。”

周二环视四周,浓眉倏然耸起,走到一株高大的桃树前蹲下。

“你发现了什么?”秦姑真走近。

周二伸手扶在那粗糙的主干上,指下斜着一行刻字,字内暗红点点,如血穿凿。

那血刻赫然写着八字:

——含山有云,不共戴天!

心魔阵。

人参沈折雪趴在徒弟的背上,根须尽数舒展。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把自己埋在毛毛里,脑子转的比平时要灵光。

“那孩子是廊凤世家的子孙,我方才看书上的文玩摆设风格,是早百年的习气,其中在瓷碗中收一锦鲤,以灵气温养,是有万物慈悲,修身醒道的意思。”

边说着,沈折雪下意识顺了把时渊,却见徒弟的耳朵竟是同时一抖,像两只扑棱的蝴蝶。

沈折雪心尖尖萌的打颤,深呼吸道:“这里是至少三百年前的廊凤世家,小天劫还未降临,看那孩子衣着,绝不是普通出身。”

忍住撸徒弟的手,又道:“他在百年后成了掌梦官,无非两种可能,他是邪流天劫下的幸存者,或是阆凤世家有遗孤流落在外。”

“这会不会与那个镜阵有关?”谢逐春问:“那镜阵不也是有廊凤家的人的魂魄。”

沈折雪否认:“镜阵里那并不算是鬼,魂魄和鬼的差别在于是否鬼气。魂魄轻灵,并不被天道认可,可以看做云、看作风,而鬼则气息浊重,属天道划分的范围。”

修真界对“天道”的概念十分笃信,沈折雪更愿意把他解释为一种这个世界特有自然法则。

它造化出不同的种族,以独特的考验修士们的境界,从前是累雷劫,后来是因果。

“掌梦官显然是入了鬼道,邪流不可能有这个效果。我看他的玉佩用的是纯正极品黄玉,这是正脉嫡系的象征,那女子方才叫他‘少爷’……”

他默了默,“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不会吧?”谢逐春琢磨了一会儿,“搞什么,假的走了来真的?”

沈折雪道:“且看能否印证,如果真的如我所想,那这廊凤世家可就和邪修扯不断关系了。”

众人在书房中搜罗了小半日,于一沓记录课业完成进度的册子上得知了心魔阵中的年份。

他们果真是回到了百年前。

时年正是深冬,白昼极端,天一早擦黑,那黄衣娃娃拎着灯笼回到了书房,照旧读书写字,比白日要认真许多。

乔檀藏得位置高,见那小娃似乎正在将一书册的内容抄写到白纸上。

但她敏锐地发现那孩子选看的书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极为晦涩,此时抄的东西却属于极简单的认字入门,多是些朗朗上口的歌谣。

她想凑近了去看,大尾巴却不小心扫到书匣的锁扣上。

那孩子听到了动静,停了笔。

榻下的沈折雪悬起心,只希望他当是听错。不过这娃不愧是廊凤世家的后代,对生灵气息尤其敏锐,他或许察觉不到蛰伏不动的时渊,可那发出声音了的乔檀,却被他一找就找到了。

匣子挪开,乔檀缩在书架空格子里,瞪大眼和他对视。

乔檀内心:啊啊啊啊这人脸咋这么大吓老娘一跳!!

“呀,怎么会躲在这儿?”

小童将已经僵成一条木头的乔檀抱出来,摸了摸她的头,顺势蹲下身将她放到地上,还轻轻将她向前推了两步,“出去玩,书房不是能乱来的。”

乔檀窜出了书房,谢逐春落在她身边,“没事吧?”

“没事没事。”乔檀心有余悸。

松鼠送出去了,这孩子的心思却也跟着飞了出去。

他这个岁数的孩子最喜欢玩闹,这样一天几个时辰地静坐书房,也逼得委实太紧。

沈折雪见他又抄了一会儿书,再去取了白日没看完的书册,新拿了澄心纸,托腮写写画画,便像真正在完成功课的样子。

又过两个时辰,又有一女子来敲门,却是个温婉的妇人,小娃收拾了书上厚厚一沓的纸张,将其抱在怀里,朝外软软喊了声“娘”。

“咳,你爹在外等你。”妇人低咳,柔声道。

熄灭了烛火,盖上了夜明灯,他快步走了出去。

“跟上去。”

时渊漆黑的颜色极好掩在了夜幕下,他带着沈折雪穿过庭院,在临近游廊前,听见前方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那妇人却不知去向。

“岑绮,戒骄戒躁,你如何总是如此心急?”语气无奈且带有几分训诫的意味。

那黄衣孩童便答:“爹爹,孩儿是读了含山有云的宗史,心中灿灿然,有如天光拨云,不觉快了步子。”

沈折雪牙酸,心想这么大的孩子这语气,实在教的太过。

“好嘛,你还读上宗史了,那我且考考你。”

黄衣孩童的爹问道:“枯木逢春、积霾见日两招,出自宗史中的哪位仙长之手,你读他创招数机缘,有何感悟?”

黄衣孩童对答如流,“枯木逢春、积霾见日出自含山有云相仙长,载录于含山内宗人物卷三,乃是相仙长在春日将败之时,教与弟子微生,是谓天地有灵,蜉蝣一世,朝生暮死不足惧,孩儿见此,感其心怀天地,见乾坤,亦怜草木。”

孩童的父亲也不评价,再让他演示了近日学的阵法,最后只是淡淡道:“你去吧,切记凡事谨言慎行,勿辱了廊凤家长子的身份。”

“是,多谢父亲教诲。”孩童彬彬一礼,待父亲离去后才跑回卧房所在,草草洗漱后吹灭了灯火,似是入睡了。

屋外,乔檀还没从对父子的对话里缓过神,连连呜呼道:“要是我娘这样教我,我非离家叛走不可,这也太压抑了。”

沈折雪回忆他看过的含山宗门史,“我记得相掌门没有留下这招,难道含山史传还有不同版本?”

谢逐春扑了下翅膀,道:“那不是相掌门的剑诀,那是我主子的创的剑诀,含山史经由那桑岐小儿的修改,把当年那些删得都差不多了。廊凤家用的该是从前的版本,这书在当时就差不多算是孤本,后来小天劫一来,也就彻底断了版。”

“真是含山千年风骨,一笔荡于桑三,他也不怕遭天谴。”

沈折雪听出谢逐春语气中的浓浓的嘲讽,便道:“你是相辜春的剑,总该记得那些剑诀,回去后若你不介意,我能重新把它们编订成册。”

“那有何用呢。”谢逐春道:“世人谁会相信,相辜春不过是……”

他扭过头,许久才续上后话:“不过是一个无名徒罢了。”

时渊却低声道:“剑诀还在,有一人知道,便不算是无名。”

谢逐春默然不语,乔檀察言观色,“那个微生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他?”

这下谢逐春可突然活了,他出离愤怒,恨恨道:“那不过是个肖想恩师的混蛋罢了!”

时渊耳朵猛地一抖,随即却是向两侧一抿,平成了个飞机耳。

就在此时,那已然灭了灯的卧房内忽然传出一阵灵波。

躲在草丛中的动物们同时屏息。

灵波如砂砾投水,只能激起小小的涟漪。

“那是阵。”沈折雪暗道:“内敛于身的阵,这孩子真是……”

小娃推开了门,手里是一个屏蔽探查的阵法。

他悄悄溜过了游廊,垫着步子走过了书房,穿过一扇小门,迈出了廊凤深深的宅院。

沈折雪等人紧随其后。

小童蹦蹦跶跶地穿过三条街,翻墙进了一处荒宅。

时渊刚越上墙头,便见那孩子站在院中,面朝荒宅的正堂大门,手里阵圈红光闪烁。

孩童默念咒文,正堂大门内灵波涌动,他弯了眉眼,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身影却消失在了他入门的刹那。

“那是传送!”沈折雪喊道,“传送灵力有余,时渊,可有凝阵法器?”

“有。”时渊前足一抬,凭空一只圆环出现,带钩的尾巴一甩,将那圆环打入阵门。

原本在逐渐消散的阵门一颤,重新变得凝实起来。

盏茶后,沈折雪一行走入了传送阵。

这阵显然是由小童自己所创,传送时间还挺长,但他这个年纪就能画出这种阵法,可以算是天赋奇才。

传送的出口是在一座山中。

沈折雪默默想:山里好啊,人参多,随便一埋就泯然众“参”矣。

小童的踪迹并不难找。

离阵出口不远处有一间茅屋,搭的十分潦草,摇摇欲坠,好似风吹过就会随时坍塌,却多此一举般茅屋后用木篱笆辟出个院子,院里种了些花花草草,还垒了个鸡窝,窝里养着几只瘦弱的小黄鸡。

时渊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黄衣孩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阿团阿团,今天我们来学这个,跟我念——”

时渊爬上了茅屋附近的一棵歪脖子树,谢逐春落在树杆上,乔檀边爬边往屋里瞧。

窗台下是张木板床,黄衣孩童盘腿坐在榻上,很没有白日的端庄。

他对面还坐了一人,与他一般年纪,正低头看向对方手上的文稿。

月出云后,洒下清凌凌如霜般的光华。

黄衣孩童惊喜地叫了一声,趴到窗边大喊道:“阿团你看,又是满月!月亮好大,好亮!”

“今天学的也有讲月亮。”

黄衣孩童挥舞着手里的纸,撒欢似得念道:“一山风烟雨,二水花影稀,三轮明月夜,何处不相依?*”

另一个孩子也学他的动作抬头,月光一洒,正照出他的脸。

在上树的乔檀看清了那孩子的样貌,吓得腿一软,从树上栽了下去。

坑洼不平,阴阳双分。

——那是一张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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