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有悔

岑绮抬头仰望坐在竹梢上的山鬼,手指交翻间,一道流光直冲天穹。

绚丽的烟火在高空绽放,照亮了半壁山峦。

岑团收起玉笛,纵身跳了下来,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轻的像是片影子。

他的冥道已有大成,操鬼弄魂不在话下。

一身古朴黑袍,长发随意束起,用过易容诀的脸平平无奇,眼底却藏着万千光彩,比天边的烟花还要缤纷。

“你来了。”

张臂上前揽住岑绮,两位身段纤长的青年在潇潇竹林前安静地相拥。

山音呼啸,沈折雪看了眼天色,道:“要下雨了。”

豆大的雨珠转眼坠落下来。

时渊背着他躲到了岑团家的屋檐下,乔檀和谢逐春抖着身上的雨珠。时渊也摇起了脑袋,沈折雪头顶叶子再度发光,给他们把毛毛蒸干。

回到屋里的两个青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仿佛那古木上的法阵有回溯时光的神通,他们还是从前抵足而眠的孩童。

岑绮爱粘着黑衣的山鬼,去哪里都要跟着,阿团在厨房做饭也要凑过去,说是帮打下手。

可叹廊风准家主会一手精美绝伦的阵法,在厨艺上却笨手笨脚,尽是在添乱,总把自己烧得灰头土脸。无广告网am~w~w.

阿团就给他擦被浓烟熏黑了的面皮,乌色的布料下露出一双清亮的眼。

淡绯色染上了脸颊。

岑绮退开一步,低声道:“好热啊,我去外面吹吹风。”便快步跑出了出去。

“啧啧啧。”谢逐春没眼看,“好一对竹马竹马。”

乔檀也跟着“啧啧啧”了三声,用尾巴扫了扫时渊,“时哥哥,素材来了,下回整个竹马的本子成不?”

“话本子?”沈折雪看向徒弟,问道:“时渊?”

时渊耳朵立起,一双似猫的红瞳竖成一线。

乔檀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谢逐春赶紧上来圆场道:“沈长老哇,你这徒弟可了不得,就是没入仙道,那也是未来江湖修真界的一大文手大家啊!”

“是啊是啊。”乔檀点头如捣蒜,“我师尊也喜欢看的,就是不知笔者何人,还让师叔去帮忙找找人催稿。”

“……是吗?”沈折雪头顶红果摇摇晃晃,原来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徒弟的技能居然越点越多了。

时渊埋头,觉得脸上的火辣辣地烫。

他原本写那些无非是想多赚个灵石,留与日后再做打算。

虽说红镯里的东西拿出来各个奇珍,却也不便随意拿出去典押,而平常太清宗的任务他不能接的太频繁,更不会轻易离山。

唯有另辟蹊径。

毕竟日后用钱的地方也多,他本意先赚着起步的灵石,再与春祁的人合作,盘个铺子下来经营几年再转手他人。

谁知他写的东西倒是颇多人追看,稿子越卖越好,春祁书行的竟先找上了他。

于是便签了供稿的契约,他写那些话本子速度也快,每天挤着时间写,还能配插画儿。

要是让沈折雪知晓,又不知要惊得如何样子。

屋里的青年围坐而坐,岑绮正说到家里有旁支的阿姊出嫁,十里红妆好不热闹,嘴里还哼了两句桃夭的调子。

阿团筷子一顿,末了笑了笑道:“绮儿的妻也必然是好女子的。”

沈折雪扶额,这一段他本无意跳过,七情六欲、爱恨情仇皆纳为“情”,心魔阵里的关键转折必然与情有关。

只是带着一群学生在这里听人家墙角,他心态也有些崩。

“我不会娶妻。”那头岑绮笑了笑,眉眼温润如玉,他夹着一筷子笋丝,“不过如果和阿团在一起,我娶你,再养个孩子,我就很乐意。”

阿团愣了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你……”

岑绮笑了笑,目光忽然望向窗外,突兀地说道:“嘘,阿团,你别怕。”

林中飞鸟高高腾起。

“有人来了!”

沈折雪头顶叶片和红果透着光,拢出一个轻薄的屏障,好在森林里妖物灵草不少,各有各的防范,来人也不会在意他们这些小东西。

数十位身着黄衫的修士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时渊趴在树枝上,用浓密的叶子遮住身体。

乔檀费解:“他们这是怎么找来的?”

时渊道:“烟花,是他放的烟火。”

“难道他……”

沈折雪拨开树叶,“静观其变。”

领头的黄衫来者腰间坠淬灵黄玉的家纹玉佩,正是廊凤世家的现任家主,修为深不可测,身后跟着的乃是几位族叔与司掌戒律的长老。

岑绮牵着阿团推门走了出来。

不等来人发话,他率先撩起衣摆,双膝跪了下去。

“这是要棒打鸳鸯了?”乔檀两爪紧紧揪住一条树枝,“这岑绮不会要整什么杀人证道的事情吧。”

小丫头苦情话本没少看,沈折雪倒没觉得会有这般凶险。

岑绮先发制人,高声道:“家主、各位长老前辈,邪流灵智一事晚辈已知晓,阿团并非是邪胎所化,若是不信,诸位可上前一验。”

岑团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他在黄衫修士与岑绮间看了个来回,走到岑绮身侧,亦掀起长袍跪落在地。

岑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一举动,苦涩酸软诸多情绪涌上眼底,哑声问道:“是我引他们来的,你不怪我瞒你?”

阿团摇了摇头,“没有关系。”他说话仍是言简意赅,又道:“皆可。”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岑绮坚定地朝他点了头,定了定神。

对面的戒律长老上前斥道:“荒唐!岑绮,你乃是下一任家主,邪流祸胎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你让我们来看,可此人分明天生鬼胎!此等异物最易招邪流觊觎,一时不显,不代表永远不显。”

岑绮丝毫不乱,道:“长老,我本无意下任家主,廊凤家素来能者居之,同代不乏佼佼,况且我心有所属,您威逼我迎娶青峡家女,她亦有心上人,如此行事不正有违廊凤家风?”

黄衣的孩童已长成了儒雅的公子,可这孩子从来就没有那么顺服。

那长老气的不轻,竟口不择言:“你们皆为男子!他行鬼道,你们道侣都结不成,修什么道,成什么仙?!”

沈折雪火气也上来了,叶片啪啪拍着树干,“就这还成仙,无情道的都上不去,道侣工具人实锤了?”

时渊安抚似得蹭了蹭他,沈折雪揉了一把他的毛,怒气冲冲道:“徒弟,你爱找谁找谁,男的女的修者凡人都无所谓,自己的情爱自己负责,师尊我不拦着。

岑绮合袖敛礼,恭敬道:“长老,世道移转,修者一生非只一事,凡人一生蜉蝣天地,亦做该做之事,行该为之道,我自问从未辜负廊凤世家!”顿了顿,“如今最该担忧的仍是邪流祸胎。”

“对,祸胎!”长老怒斥,“你空口无凭,怎能保证他不为祸人间?”

阿团张口欲辩,岑绮拦住他,“没错,空口无凭,但我可以保证。”

他手腕一翻,双手伏地,恢弘的灵气从地面涌出,红光灿灿如阳,万千草木摇摆应和。

岑绮道:“昔日相辜春前辈研有一法,凡疑似邪流祸胎者,旁人皆可以身为封,是为‘魂锁’。”

他一把拉起岑团的手,“晚辈愿以魂锁之法,消邪胎隐患,愿诸位成全!”

“……魂锁。”沈折雪看向谢逐春,“这东西真的存在?还是你家剑主捣鼓出来的?”

谢逐春不知为何一脸生无可恋,皮笑肉不笑道:“他吃饱了没事做,就喜欢搞这些东西。”

虽然谢逐春轻描淡写,但沈折雪却知道,魂锁的运行原理近乎逆天改命,后世留下的信息太少,且不知针对何处。

如今却是有了答案。

——邪胎。

百年后修真界对邪胎的知之甚少,沈折雪是极少数接触到邪胎的人,可为何廊凤世家对邪胎好似非常熟悉,且并不惊讶于魂锁秘法重现于世?

岑绮这一连串下来,可谓是滴水不漏。

良方仍是对峙之势,死一般的沉默在彼此间蔓延。

“……罢了。”许久后,默然已久的廊凤家主发了话。

他似是早已知晓了这个结局,道:“你若一意孤行,那从此以后你便是他的魂锁,再不是我廊凤家的人。”

“父亲。”岑绮叩拜下去,“谢父亲成全。”

廊凤家主扭头,不再理会他,转身拂袖而去。

魂锁已成,廊凤家的人几乎是来了个寂寞,见家主表态,再一想好似也没有可以拿捏的地方。

他们检查了魂锁,收走了岑绮的黄玉,便也都摇着头离去了。

岑绮和阿团先后站起。

阿团垂头想了片刻,双手成爪,在岑绮脸上用力搓揉起来。

“……哭了啊。”岑绮满手是冷汗,此刻才显出几分后怕,浑然不像是刚一通操作猛如虎的那样。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他也不客气地捏着阿团脸颊。

魂锁的灵力将岑团的易容诀散去了大半,在那怪诞诡异的面容上,是一双清澈的眼睛,他低声道:“不会,我知你,不生疑。”

皓月当空,岑绮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放下了无数的重担,他笑道:“以后就不叫这个了,我们姓袁好不好?”

“袁?”阿团问。

后者笑答:“我头回见你,就觉得你一个鬼团子,圆滚滚的,十分可爱。”

阿团红了脸,“我们以后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改名叫袁团的山鬼低声问:“那……我昨日看西界星河落月极为壮观,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沈折雪靠在树干上,默了片刻,“我要拨时了。”

此时静观已久的谢逐春却突然发问:“沈长老,他这样做是否正确?”

“什么?”

”抛下所有责任,就这样远走高飞?”

莹莹青光点亮,沈折雪想了想,道:“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又如何评定对错。”

他调拨心魔阵的流速,“也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没有谁比谁重要,只看他怎样选。”

“选了或许又会后悔。”谢逐春追问。

“后悔又怎样?”沈折雪找到那个时间点,答他:“后悔、觉得不值当,那又能如何,从来没有甚么最好的选择,只有……”

时光旋涡搅碎了他的声音,乔檀高声问:“我们要去——”

沈折雪道:“平清三十三年。”

周二和秦姑真回到山洞,冷文烟已然坐了起来,问道:“有何发现?”

秦姑真叹,“那桃灵是个封魔阵,只是力有不逮,如今已起不到封印作用。”

冷文烟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宗门那边……”

太清宗这么久都没能进来支援,或许这个小秘境已经自行关闭,再不允许旁人进入,那么相对的,他们要出去也是希望渺茫。

“大不了就跳那个湖。”冷文烟咬牙。

周二却忽然道:“你是冷文疏的妹妹,可是亲兄妹?”

冷文烟点头,周二蹲下来,抽出缘木剑,平举在眼前,“你可信我?”

“你要干什么?”秦姑真见他举兵器,厉声质问。

“血脉寻音。”周二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你们帝子降兮做的水镜以灵力驱使,但灵力又受制于法则,只是灵力来源于灵根,又流通于血脉,以血为媒,或许能瞒过法则,联系上他外面的兄长。”

“这是什么法子……”

这是当年两个神神叨叨的人教我的东西,不保证有用。”

他看向冷文烟,“应当不会有性命危险,但毕竟要放血,你若不愿,我们再寻他法。”

“你自己怎么不用?”秦姑真仓皇出口,话罢自己却先是一愣。

只听周二说:“我已无亲缘在世。”

“好。”冷文烟道:“你来。”

抬头对秦姑真说:“姑真,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于是周二用缘木剑划开她的手掌,沾着血在地上画起了符印。

这般不借灵力实地画符的土方法已经太过少见了,秦姑真瞪大了眼,几度想要说些什么,却都没能说出来。

符阵越画越大,冷文烟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周二将水镜放在符阵中,轻声道了一句:“好丫头。”

再一抬臂,竟是豁然用力,将水镜打碎!

飞散的碎片散落于血红的符文中,秦姑真手中灵力涌起,正要阻止眼前这人疯狂的举动,却听一声虚弱的焦急的喘息从满地碎片里传来。

那是冷文疏的声音。

“文烟!”

冷文烟经不住红了眼眶,喃喃道:“兄长……”又飞快说着,“我们出不去,沈长老他们被湖泊传送不见了。”

“冷静,文烟,我们很快来接你。”

冷文疏的声音支离破碎,他竟似是赶路,那些回应都被被风声割破。

“兄长,他们在哪里?!”冷文烟急切问道。

秘境外。

冷文疏被严远寒剑气裹挟,飞于半空,足下是千万灯火,远处这是一座巍峨高山。

山道一路向上直冲云天,巨大的宗门匾上,正是——

含山有云。

他们在含山。

冷文疏没有出声,心中默答道:他们在含山大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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