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神情自诺，言行举止间尤其恭敬。
他颔首做礼，分明只是普通动作，却如巨石击水惊起浪花。
裴瑜微怔，复猛拍大腿：“啊，你是那位妖市的小和尚！”
青平左看右看，神情依旧迷茫，忙凑近裴瑜身边，咬耳问：“他...是喊宸扬前辈吗？”
声音虽轻，却足以让人听见。
僧人又施礼，语气谦卑：“姑娘，你没听错。”
他手里盘起佛珠，每个字句都颇为柔和，倒真有几分佛像。
青平挠挠后颈，颇为手足无措，只得扯出笑，借机与裴瑜对眼神：“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后者却并未留神，随意召出纸笔，莞尔问：“咱们见过两回，你叫什么名字？”
山雀落于肩头，转动脑袋看向僧人发顶，眸间亦是好奇。
相比之下，宸扬显得冷静许多，眉头微蹙，像个嫌麻烦的局外人。
僧者看向他，继而垂眸回答：“小僧名为元一，姑娘如此称呼便好。”
裴瑜轻嗯着颔首，认真在小本上记录。
青平将两字琢磨三遍，悄然瞠目，讶然道：“你就是元一师父？”
年轻人躬身：“正是在下。”
青平顿时欢喜，难掩眸间兴奋，连续说了几个好。
元一虽不知缘由，却依旧保持礼节，并未有任何恼意。
裴瑜停笔，侧目问：“你干嘛大惊小怪。”
“元一师父在凡间名气。”
青平掩唇笑，双手环抱于胸前，认真解释：“我之前说为往生者祈愿的规矩，就是由他所定。”
宸扬闻言，不觉眯眸看去，神色间诸多探究。
元一躬身做礼，谦虚道：“姑娘谬赞，小僧送走于世，只是多想多悟而已。”
话落，青平仍在赞叹，便欲拉他往渡口走，央求着要为杨沫祈福。
裴瑜点点头，又轻咬笔杆，添上了句：“元一，凡间著名僧人，另做忘川祝福之说...”
她正认真记录，并未注意到某人蹙起眉头。
宸扬沉眸，复以拳掩唇，重嗽两声。
青平彻身僵住，乖乖站在旁侧，不敢再有动作。
裴瑜手颤抖，又淡定地继续写着，默念之声却压低许多。
唯独元一面带笑容，做礼道：“前辈。”
宸扬问：“为何而来？”
元一回答：“小僧至此，是为超度亡灵。”话落，继而抬眸，“前辈指点，我曾多次深思，亦有新的感悟，可否出言请教？”
他文绉绉地说，字节排列组合，显得十分无趣。
青平忍不住打哈欠，又轻搓鼻尖，摇摇头，勉强保持清醒。
宸扬蹙眉更甚，不耐烦地说：“我没空参与凡人之事。”
他板起脸，神色十分严肃，好似即刻就会出手相向。
安静中，气氛落入尴尬。
裴瑜拂袖收去纸笔，微微倾身，正欲出言圆场。
元一却颔首做礼，言语恭敬：“是小僧唐突，还望前辈不要怪罪。”声音柔和，宛如棉花。
宸扬冷眼凝视，并未再出言相对。
在场四位皆不说话，山雀缩于枝头，探个脑袋向外瞧。
半晌，是裴瑜打破沉寂：“师父且安心超度，我们还有事，得先行离开。”她说完，转而看向青平，暗示了句，“三日已过，应无需再另行祈祷吧？”
青平瞄了眼她，又看向元一，磨蹭片刻，仍为难道：“小鱼儿，我想保杨沫来世安康。”
话说至此，似乎又陷僵局。
宸扬眉头微蹙，却并未出言驳斥，倒像在无形中应允。
裴瑜眸间浮现笑意，微微踮脚，双手背于身后：“那就有劳师父了。”
元一颔首，嗓音温润如水：“不麻烦的。”
青平自然高兴，学着样式躬身做礼，才恭敬地说了个‘请’字。
这两位你来我往，话里话外十分客气。
裴瑜蹭到宸扬身侧，抬眸笑道：“谢谢。”
后者睥睨看去，只昂首哼哼了声。
从竹屋到陵阳镇再到古栈桥，裴瑜已然将宸扬性子摸个透彻。他平日里不常说话，板起脸时格外生硬，但是外冷内热，嘴上逞强，心底却藏起柔软。
他这种变扭性格，倘若相处习惯，其实还挺可爱的。
裴瑜掩唇偷笑，提起眼角偷瞄向他，只凝神看去，目光难掩探究，半晌没说话。
宸扬眉头蹙起又松开，喉结上下滑动，侧目道：“身旁，有人。”
裴瑜微怔：“什么。”
他抿唇，转而以眼神暗示。
裴瑜随及看去，不由得后退两步：“你怎么在这里？！”声音高扬，语气难掩惊讶。
青平与元一正向前走，闻言双双转过头。
方才蹲在巨石后的孩童，此时正站在裴瑜身边。他仰起头，双目无神而空洞，身形虽有实体，仍引来银蝶穿梭。
孩童掌心躺着银球，手臂一摇一晃，似乎想把物件交给对方：“咿呀，咿...”
他嘴唇开合间，话音却迷糊难明。
宸扬沉声道：“你认识他？”
裴瑜摇头，迟疑着蹲下身：“你想说什么？”
孩童递去银球，眸中似有焦急：“咿，咿呀...!”
声音如指甲刮划木板，虽然尖锐却难以理解意思。
“姑娘，你且将球拿着。”
元一不知何时回来，垂眼站于身侧，解释道：“这是亡者残存意念，他只有将物件交付给信任之人，才能归于往生。”
裴瑜怔住，眸间难掩疑惑：“为何是我？”
她与孩童才初次见面，彼此从未有过交集，哪里能谈得上信任，如此选择交付的对象，未免也太随便了些。
话落，安静些许。
孩童久等不下，伸手去拽她裙摆，硬扯着要递去物件。
元一手指缠绕佛珠，轻声道：“也许姑娘与他有缘。”
世间万物讲究个‘缘’字，倘若身存联系，不管时至多久，都会有重逢之日。
裴瑜稍有恍然，不觉接过银球。
指尖刚触及冰凉，孩童身影便即刻是消散，化作万千光晕随风而去。
那银球历经些岁月，雕花纹路不再清晰，裴瑜仔细磨搓着，隐约能感受到刻字。
她凑近去看，却难以窥见究竟，便随手收去物件，拂袖间起身。
青平缠着元一，讨论些缘分相关的事。
妖族虽有漫长时间去等待，却无法算准命数。
她在乎与杨沫的未来，更不肯放过任何寻求保障的机会，便想法设法，处处询问。
元一挑拣着回答，其余问题只是莞尔摇头，并未完全点拨。
向来只有弱者，才会相信故弄玄虚之言。
宸扬自不以为意，下颚微扬，沉声说：“够—”
“有劳师父，也帮我指点一二。”
恰时，裴瑜亦启唇言语。
两道话音相撞，前者却即刻收住。
宸扬侧目，敛眉间，竟是提起气来，凝神倾听她话语。
元一颔首道：“姑娘，请说。”
裴瑜微微抿唇，声音缓长：“我年少时曾得恩人救助，敢问师父...我能否与他重逢。”
她仍在乎着那句‘有缘无分’，声线难掩紧张。
宸扬闻言沉眸，习惯性磨搓腰扣，并未察觉到旁人视线。
元一侧目看了他眼，稍有思考，才问：“姑娘可知恩人近况？”
裴瑜微怔，垂眸遮掩失落：“不知。”
“那姓名呢？”
裴瑜揉捏衣袖，迟疑道：“当时情况危急，我没有来得及询问，如今虽有猜测，但无法确定。”
元一莞尔：“姑娘无需紧张，但说无妨。”
裴瑜下意识看向宸扬，复移开视线，轻声说：“上神，钟离。”
话落，周遭哗然。
青平满目震惊，惊讶道：“竟然是他。难怪你不肯与我说。”
钟离上神曾往来三界救助无数生灵，至从神魔纷争四起，他便迎战而出，与魔尊争斗不休。两者交战数百年，他亦被冠与神将之称，在世间留有美名。
而魔尊却是相反待遇，不仅遭受唾骂，更成为众生畏惧却厌恶的对象。
南陵池对于神魔之战多有避讳，无论哪方战将，都不允许被提起。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流离失所的小妖们安心居住。
裴瑜点了点头：“反正你也不回南陵池，就当听见趣闻。”
“小鱼儿，你真是...”
青平嘟囔着，语气多有埋怨，“我就算回去，也不会乱说的。”
裴瑜唇角上扬，笑容却尽显勉强。
呵。
想不到裴瑜心心念念的上神，竟然会是他的宿敌，钟离。
宸扬沉眸，不觉默念那个名字，银牙暗自磨合，神情愈加阴郁。
安静中，等待格外漫长。
元一猜出裴瑜身份，闻言并未惊讶，只手盘起佛珠，阖眸沉思了番。
半晌，他才睁眼，颔首道：“姑娘与他，实乃缘分甚浅。”
话音虽然浅淡，仍安稳落于耳侧。
宸扬下巴微昂，莫名感觉畅快许多，好似积压的情绪终得发泄，又像获得机会而窃喜。
裴瑜却僵住笑容，喃喃反问：“当真...？”
元一颔首，安慰道：“姑娘另有善缘，亦无需担心。”
裴瑜轻嗯了声，双肩微颓，眉宇间依旧低落。
宸扬侧目，声音低沉：“既然问清楚，便回去罢。”
他并未因为上神而不喜，仍是淡漠模样。
三百年间，她从未放弃寻找上神，本应习惯失落而已。
可为何再被点评，依旧会有所难过。
裴瑜沉默许久，才笑着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