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知道,打一周前就知道,只是一急,连这都忘了,夏志坚无语,失神地斜靠在沙发上,就像一只放在砧板上的羔羊,凄惨而无助。

孙小泉看着眼前的夏志坚,这可是他三四年前奉若神明,只能仰视的人物啊,甚至连命运都曾经死死地攥在他手里。他曾经带给他的痛苦和难堪,他曾经未敢发芽的仇恨的种子在此刻荡然无存。权,权是什么啊?不论多么踌躇满志,不可一世,不论多么傲视群雄,三元第舍我其谁,一旦失去手中的权力,竟也变得如此软弱,如此不堪一击,仿佛折了脊梁骨的丧家狗。权,权是某些人全部的精神向往和精神追求,是他们全部人格、尊严、动力和全部社会关系发酵后的总和,可在风云变幻、波诡云谲的官场上,这权力又像风像云又像雨,缥缈而恍隐,来去只在瞬息,只在一念之间,把握,一切都要把握,可又有多少是常青树,永远能立于不败之地呢?官场是一把密码锁,有多少人在寻找它的密码,不惜用青春,用一生一世的好时光,有些人永远找不到,有些人自以为找到了,可以打开,进入权力的宝库中了,可就在金光闪烁的一刹那,那密码突然从记忆中消失,只留下一片空白,官场,多么诱人的官场啊!一双无形而有形的手,在翻云覆雨间掌控着一批不甘寂寞者的命运,沉浮升降,变幻莫测。

孙小泉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李作林书记给他写过的几个大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干仞,无欲则刚。

无欲,无欲!常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在官场上,又有几个人能无欲呢?

在婚礼如何举行上,孙小泉和陈维国明显站在了一起,简办,越简越好。

郑倩秋倒是极看重婚礼的形式,从宣传部到同学朋友,光她手面上的人已过了二十桌,按她的估计,所有的宾客加起来也就是个五六十桌的样子,郑冰芬在这上面没了态度,但意向还是偏向倩秋的,倒是孙小泉态度有点暧昧,郑倩秋生气地说:“你究竟是啥态度,咱俩结婚,又不是我一人结婚,啥都行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结不结都行。真要有这想法,你早点说,免得把人闪到半道上。”

郑冰芬白了她一眼,“就你会说话。”郑倩秋不回言,气鼓鼓地上楼了。

说心里话,孙小泉倒是主张大办的,亲戚不亲戚,朋友不朋友,都是小事,关键是这事的影响,和郑倩秋结婚,说好听点,他是梦寐以求的,说难听点,他处心积虑,蓄谋已久,对他来说,这次婚礼,与其说是婚礼,勿如说是一次新闻发布会,从这种意义上讲,当然是越隆重越好,他恨不得让整个秦源市的人都知道,他是陈维国副市长的乘龙快婿,他隐约感到,他政治生涯的第三个春天,不,真正的春天应该说将从这次婚姻开始。

离婚期只有一周时间时,陈维国副市长不得不抽出晚上的时间,在开过无数次会议后再开一次会议,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家庭会议。

“婚姻是人一生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件事,怠慢了不成,今天,咱们算是一次家庭会议吧,对于婚礼如何办,谈谈各自的想法吧。冰芬,你先说吧。”陈维国说。

“我说,这事嘛是天大的好事,两个年轻人幸福地走到一起了,可喜可贺,至于怎么办嘛,我还心中没底,让他们说,听听他俩的意见。”郑冰芬说得模棱两可。

“你可真是个老狐狸,说了半天连你是什么意思都没说出来。”陈维国没好气地说。

“要我说这事别大办,也别小办,弄得适中点,我估算了一下,也就五六十桌,再多了,有点铺张,影响不好,再少了,请谁不请谁不好操作。”郑倩秋似乎早就成竹在胸,也是,哪一个姑娘对自己的婚姻不是认真到极点的。

“不止五六十桌吧。小泉,说说你的看法。”

“我看这事嘛——”小泉迟疑了一下,郑倩秋静静地盯着他:简办,越简越好。”

郑倩秋鄙夷地扫了他一眼。

“往下说,为什么简办?”陈维国亲切地看着他,他觉着心里似乎一下有底了。

“啥原因我也说不上。”小泉有意卖了个关子,“不过,我总觉得这事大了影响不好,特别对您……反正我就是觉着大了不好。”小泉说罢,偷偷地瞟了一眼郑倩秋,只见她脸上白刷刷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大家还有啥意见?”陈维国说罢顿了顿,“没意见我说点我的看法,大家再商议商议。你们几个的意见我都同意,小倩和小泉的话都有道理,婚姻是人生大事,怠慢不得。放其他人家,这事看菜吃饭,量体裁衣,能到什么地步就到什么地步,小倩说的五六十桌一点都不多,也符合我们家的情况,问题在于现在社会风气有问题,这事只要声张出去,像我们这样的家,一下就失控了,就会出现一些预想不到的事,如果真是五六十桌倒没啥,问题是依我看,两个,甚至三个五六十桌都拉不倒,真要这样的话,那影响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人说官身不由己,你们几个都是行政上千的人,想必这些都能想到。”

孙小泉抢过话头,“真是这样,前半年组织部陈部长儿子那婚事,人们到现在还在议论,有人说收了八万,有人说收了十万,甚至说收了十几万几十万都不止,话实在难听。”

“那总不至于为听人表扬一客不动吧?”郑倩秋呛了小泉一句。

“客当然要请的,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把各自的嫡亲亲戚都请到柳县,找一家小饭馆,我看也就四五桌人,婚礼照样办得体体面面的,又谁的人情都不欠,你们看怎么样,如果同意,我找一个最可靠的人办这事,这几天你俩就准备你们结婚用的东西,其他的就别管了,行不?”

一时无语,“我看行。”小泉说。

“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对不起孩子们。”郑冰芬忐忑不安地问丈夫。

“行。”郑倩秋也表了态,尽管语气有点勉强。

尽管一再保密,柳县的头头脑脑还是来了五六个,一共八桌,除了县上这几位,全是自家的嫡亲亲戚,整个气氛就少了官场上的应酬和虚套,显得亲切祥和。整个议程一样不缺,两个新人敬酒时,叔伯婆姨地叫着,接儿媳妇的喜酒时,小泉爸激动得浑身颤抖,酒洒了一地,看着他又喜又窘的样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婚礼的气氛不时掀起。

婚礼结束后,陈维国夫妇回了市上,按他的安排,孙小泉带着新娘子回到了柳县乡下老家,这安排让几乎所有人对陈维国副市长更是肃然起敬,对孙小泉来说,就不是肃然起敬,而是从内心深处深深地感激。他是农村生农村长的,农村有农村的讲究,他没想到的,陈维国想到了。尽管话是那么说,对婚礼简办他是并不情愿的,他想让婚礼变成新闻发布会的希望彻底破灭,要知道,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啊。将婚礼移到柳县,悄悄进行,甚至他有点反感,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要这样鬼鬼祟祟的,即至婚礼完陈维国夫妇安排让他带着郑倩秋随他父母亲回乡下,尤其是当他看到父母亲为他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洞房,看到墙上那大大的红喜字时,他除了深深的感激和激动外,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他简直不敢想像,如果他今晚不回来,他的父母亲会失望成什么样子。陈维国,不,他尊敬的岳父,在尊敬他父母的同时,也让他在亲戚面前真正地做了一回孝顺儿子,孝顺这顶闪光的帽子不是他的,而是敬爱的岳父主动为他戴上去的。

他在家里住了两天,回市上前在县城又悄悄请了两桌人,有程前章、李作林、夏志坚、赵田地、宋小英、方行范、田正纲、魏兴刚、周子昆,还有乡下的荆树轩、张茂同、张成望、秦世民、林方成、林有义,黑窑林业站的陈小军原以为来不了,没想到一坐定时也来了,小泉说这两年来去匆匆,难得见着大家,新年到了,请大家吃个饭,算是道歉吧。

“这位怕不是道歉来的吧?”周子昆指着郑倩秋问。

“这位嘛,女友,说不定日后会成为各位的弟媳妇。”小泉说罢,大家便肆无忌惮地说笑,太失谱了,宋小英便干涉几句,“注意点,小泉和郑倩秋还是未成年人,你们死猪不怕开水烫,可也不能失火带邻居。”

回市上的车开前,孙小泉将头伸出窗口,对车下的宋小英说:“我俩在大前天结婚了。”话刚说完,车就开了。

“孙小泉,你不是人!”宋小英朝着车大喊了一声,众人不解,忙问,她气呼呼地说:“我们大家都被这小子耍了,他大前天就已经结婚了。”

翻过年没几天,立马就进入阳历三月了。如果说四季中冬天的脚步儿是走的话,春天的脚步儿完全就是跑的。各县区都在召开植树造林动员大会,几十年一贯制的会议,一贯制的工作,成绩也有,但和付出的劳动绝对不成正比。整个三四月份,是林业局工作最忙的时候,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行政上却不管这,因为,咋换都死不了人,至于这地儿,人一半事一半,公益林办的主任弄了个主任科员说是离职不离岗,可打看到文件那天就再也不上班了。申强胜顶了这个缺,算平行调动,算稍稍有降,算稍稍有升,就看你怎么看了。这次调整申强胜口里说无所谓,我是一块砖,任党挑来任党搬,可心里绝对不愿意,只是苦在心头说不出。他的继任者不是别人,正是他推荐提拔起来的孙小泉。

好在办公室工作人惯马熟,但在林业局最忙的时候突然主政,他还是觉着力不从心,文维民和武长治谁当主任都是左膀右臂,只是这臂膀越来越不得力,这两人面上对付着,可背后,互相拆台,谁都没好话,孙小泉觉着又无奈又可笑,他想起了在银坪乡时大家常说的一句话,病鸡啄病鸡,用这两人身上,真恰当。

孙小泉任了出力不管事的副主任时,舆论一片哗然,可时隔一年多升任局属机关一把手时,大家倒觉着情通理顺,他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在什么地方,没办法,行政上的人,不说能力,说背景,说靠山。因为说能力,就像说谁起得早一样,一个伟人一针见血,“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老百姓说得通俗中还带点幽默味道儿,“咱还以为起得早,转眼一看还有没睡的人”。

无意中他注意上了鲁戈,夜明珠埋到土里也发光,这家伙到底是高材生,《秦源日报》上凡有点块头,有点分量的文章几乎全出自他的手笔,特别是有些新闻分析,真正是入木三分,说到骨子里去了。在宣传部时,别说社会上,就市委大院内,很少有几个人知道鲁戈,可如今走到街上你问问,知道鲁戈的人和知道市委书记的人差不了多少。有些文章看后,孙小泉后背觉着凉嗖嗖的,这家伙越来越大胆,越来越犀利,书生意气,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啥时候还会跌一跤,这跤真要跌了,那可就跌惨了。

有时候他想,如果他不来那见不得人的一手,在宣传部他会怎样?一任和郑倩秋发展下去,又会是什么情况?他想不出这结果就像没人会想到鲁戈那挑拨、嫁祸于人的举报信竟会出自他孙某人之手一样,卑劣是卑劣了点,但没办法,优胜劣汰,谁让郑倩秋那么特殊,那么扎眼呢?

想到郑倩秋,孙小泉自然联想到他的家,婚后,郑冰芬单位的房子几乎成了一种名分和象征,他俩和陈维国夫妇住在了一起,在住哪的问题上,孙小泉和郑倩秋产生了第二次小分歧,依郑倩秋的意见,住郑冰芬单位住宅楼里,经常去郑冰芬家就是了,生活起来有点独立性,孙小泉却想住郑冰芬这儿。夫妻间的矛盾不小心闹到了郑冰芬当面,孙小泉说:“一共就四个人,爸又多时不在,你把妈一个人留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再说,住一起,饭一起做,一起吃,也有个家的样子,妈一个人,稍一凑,一顿就过去了,天长日久,身体怎么吃得消,再说爸和妈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孙小泉正说着,话突然被郑倩秋打断了,“我说咱只是住那儿,又没说不来。”

“既然这样,与其两头跑,倒不如住这儿,又不是没地方住。”小泉说时,看了一眼郑冰芬,只见她眼睛潮潮的,忙打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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