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郑冰芬择着豆芽,似乎无意于他俩的争执,可小泉的每一句话无不说到她心坎里,她不缺吃,不少穿,别人有的她都有,甚至别人没有的她也有,她不缺少金钱,不缺少别人近乎阿谀的尊重,她只缺一样——人。她从单位买房,只是想给小泉一个尊严和名分,绝对没有让他们去那住的半点意思,她家里啥都有,可每当丈夫和倩秋不在,只有她一个人时,她就啥都不想做,不是懒,而是没心思,吃点剩饭剩菜,泡一包方便面,一顿就饥不饥饱不饱凑合过去了。为这,丈夫没少怪怨她,她只是无可奈何地一笑,许多事,不遇自己头上亲自经一经,单靠想象是想不来的。

孙小泉她没有看错,不管基于什么动机,小泉的善解人意和农村人身上的那种朴实厚道还是让她感动,她缺少的就是子女,她把小泉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就像小泉本来就是她的儿子,丢失了十几年,现在被找回来一样。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孙小泉和郑倩秋的婚礼结束后,从喧嚣的饭店一下回到车上,她突然觉得先前并不多么宽敞的车内竟是这样寂静而空旷,看着倩秋和小泉跟许多亲戚说笑着离她而去,她突然有种虚脱的感觉,鼻子猛地一酸,好在她强忍住了,她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看着倩秋一天天长大,工作、恋爱,在欢喜的同时,一种淡淡的哀愁和无边的怅悯也与日俱增。她觉着倩秋就像她翼下的一只小鸡,生怕哪一天突然被鹰叼了去,现在,这一切还是来了,她简直有点猝不及防和手足无措。

“睡吧,快一点了。”丈夫轻轻地说。

“你睡吧,我睡不着。”她知道,丈夫同样也没睡着,今晚是孩子们的花烛之夜,却是他俩的难眠之夜,沉浸在幸福中的两个年轻人,又怎能知道百公里之外这对夫妻此刻心中的百感交集呢?

孙小泉和郑倩秋的第一次分歧是郑倩秋万没想到的。

在婚礼当天穿什么衣服上,郑倩秋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他给小泉搜肠刮肚地说谁谁谁穿的是什么,效果如何如何,谁谁谁又穿的是什么,效果又如何如何,郑倩秋兴致很高地说着,孙小泉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没统计,但郑倩秋介绍的最少不下二十个。如果说孙小泉想将婚礼办成新闻发布会的话,郑倩秋却是想将自己作为新娘最纯真,最动人,最美好的一面展示出来,可不管是哪一种目的,最后都以规模和地点的变动而不得不做收敛。郑倩秋是有意见的,但她又不能不佩服爸爸的理性和冷静,身在市委大院,这点敏感和认识水平还是有的,但不论怎样,作为被幸福推涌的人,在走向婚姻的时候,她心中还是多少有点憋屈。

“只顾说我了,你穿啥?”郑倩秋问。

“穿啥,你不是早规划好了。穿你买的西服,哈哈,我孙小泉有人给我买西服了,而且还是名牌。”孙小泉喜不自胜,说时做出要亲吻的样子。

“看把你得意的。”郑倩秋一把推开他。“里面穿啥?”

“当然是红毛衣,红领带,白衬衫了。我虽没像你一样那么下工夫地研究过,可也知道结婚时要穿得喜庆点。”小泉说。

“啥,红毛衣,红领带,现在还穿红毛衣,你是不是有点没落,红毛衣前几年还时兴,这两年早不兴了。西装下穿件红毛衣出去,可别让人把你当怪物看了。毛衣是什么牌子的?”郑倩秋讥讽道。

“手工牌的。”

“啥,编的?”

“编的有啥不好,结实好看,穿上暖和,不像商场里买的,动辄几百上干,全都中看不中用,拿手里,轻飘飘的,一气能吹上天。”

“谁编的?”

“连这都要问,……我,我妈编的。”孙小泉突然有点结巴。

“没听你说过呀。”郑倩秋有点狐疑。

“你不问我怎么说。一直没舍得穿,好钢用在刀刃上,盼星星盼月亮,就等这一…

“我看还是别穿,我想一个大男人西服下穿个红毛衣,小丑似的有点滑稽,算了吧,要穿以后穿,你可别人前给我丢人现眼了。”

“穿件红毛就丢人现眼,我想不开。再说,结婚要是不穿,你让我妈咋看我?”

郑倩秋突然回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小泉,“是不是你妈编的?”

“那还有假。”小泉心里有点虚,转过眼去,他知道,在郑倩秋那刀子似的目光面前,再审视下去,保不准就露馅了。那眼光有种洞察一切的犀利,有种让他说不出的胆怯与惊慌。

大概是婚期日近吧,不知怎么,他不时会想起俞晓丽,俞晓丽就像影子,挥都挥不去,他知道,俞晓丽是他永远的痛,俞晓丽就像一扇磨盘,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常常有一种如做噩梦,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那件几乎要被他遗忘,锁在桌斗里的红毛衣,那件俞晓丽开会时连夜给他赶出来的红毛衣,那件红毛衣令素云交给他时,就像被人发现似的,他曾那么讳莫如深,那么心惊胆战,而今,随着晓丽先他结婚,随着自己的婚期日近,他突然想起了那件被冷落了很久的毛衣,甚至产生了穿出去的想法,而且态度那么坚决,这似乎连他自己都觉着有点意外。他不知是想用这种方式为他的初恋纪念,还是用这种形式为他的负心赎罪和忏悔,但不管怎样,想法一旦产生,便如此强烈,雷打不动。

在将毛衣和领带取出来的一刹那,孙小泉就像见到失而复得的珍宝,一下举到脸上,横溢而出的泪水濡湿了毛衣,也濡湿了俞晓丽曾经的体温和手泽,“晓丽姐——”孙小泉轻轻呼唤着俞晓丽的名字,泪如泉涌,真正的泪如泉涌啊!

孙小泉穿上毛衣,俞晓丽的气息潮水一样从四面汹涌而来,那些早已过去了的情景,一幕幕排山倒海般涌到他的眼前,现在,他才明白了宋小英说的俞晓丽是一块金子是什么意思,金子,金子,晓丽姐,你是比金子还要贵重千百万倍的稀世珍宝啊!也许,离开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错。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孙小泉迷茫的双眼。

真像郑倩秋预料的那样,和一袭婚纱的郑倩秋站在一起,孙小泉有点落伍和猥琐,有点不伦不类。不满和鄙夷写在郑倩秋脸上,虽只是一瞬,孙小泉还是背脊上生出一股寒意。

“咋穿了这么一件毛衣,太土了。”孙小泉听到有人轻声说了声,他没有理睬,只在心里轻轻地说:晓丽姐,我终于穿你编的毛衣了。晓丽姐,为我祝福吧,没有你的婚姻,我不知道能否走下去。

从家里出来前,母亲对孙小泉说:“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啊,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没他们一家,就没有你的今天,咱是庄农人出身,要知道报恩,昧良心的人会遭天报的。你和倩秋之间要有什么事,问题绝对出你身上,对了,她还夸我编毛衣的技艺好,夸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我给她说,我粗脚大手的,哪会编什么毛衣啊,我看你这毛衣编得挺合身的,是不是她给你编的。”

孙小泉无语,心里一紧,不知什么时候郑倩秋已站在了他俩身后,不无娇嗔地说:“妈,有空了也给我编一件。”

孙小泉听了,觉得这话有点别扭,有点意味深长,他突然想起了前苏联电影中的一句台词:战争还在继续,生活已经开始。

孙小泉曾强烈反感过绿天苗木繁育公司总经理吴信,这个拉他下水,让他失去童子之身的坏人,当他捐弃前嫌,不再恨了时,突然间他发现,吴信竟成了他的人,而且自觉不自觉地正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圈子。

在官场上,圈子是一大忌,但在官场上,若没有自己的圈子,又很难混得下去。心照不宣,谁知道是那回事,谁又冠冕堂皇装作绝对没有那回事。

心情好,时间就快得像打罢春的雪,眨个眼就没了影儿,记得刚结婚,刚升为办公室主任,猛一想时,两年多时间已经过去了,儿子羊羊都一岁过了。陈维国由常务副市长升为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人事,成为秦源市官场上事实上的三把手。

儿子羊羊的出生,激动莫过于郑冰芬,这个没能自己生孩子的女人,把羊羊看得比自己亲生的还要亲,班几乎不上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对羊羊的抚养上,弄得羊羊见郑倩秋时都有点怕生,而郑倩秋难得有人替她把孩子看着,本来,按她的意思,三五年之内她不想要孩子的,但她拗不过孙小泉,同样也就拗不过郑冰芬,还三五年,没到两年儿子就出生了,她喜忧参半,无法抗拒的事,随它去吧。

孙小泉任主任不长时间,他就推荐文维民当了林政科副科长。孙小泉有本事,念旧,能推荐干部,只要认真工作一定知人善用,文维民铁树开花,虽然开得迟了,但要恨还得恨申强胜,对孙小泉却是感激涕零。孙小泉有他的想法,他身边实在不想要这个蛔虫似的人物,好像能把自己看透似的。这种人,能成事,但也能坏事,更多的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不管怎样,小泉的这一下,别说在办公室,在整个林业系统都落了个满堂彩。

武长治在多次失败后终于成熟了起来,对文维民的提拔至少在面子上表现得极为平静,这和三年前因文维民去省委党校学习怄气一周不上班判若两人。孙小泉知道他苦在心里,官场上,许多人的命运被别人左右着,不管是卒仕象,还是马炮车,在官场这盘棋上,你都是别人手中的子儿,让你冲锋你就冲锋,让你陷阵你就陷阵,一切都围绕着老帅进行,一切都为了老帅的利益。“凭君莫论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文维民提拔不长时间,武长治也成了办公室副主任,这种安排,连武长治本人都有点出乎意料。

“孙主任,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武长治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

“没啥,要不是拉不开栓,像你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早该提拔了。”孙小泉轻描淡写,就像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咱干这行的,没有啥早不早,要不是你,我还在当我的干事,我不想怎么说,孙主任,知恩必报,你放心,我武长治不是无情寡义之人,一切看我的表现吧。”武长治闪着泪光,不知说啥才能表明心机。

孙小泉心里一片苍凉,说实话,武长治是林业系统公认的人才,名牌大学毕业,能说能写,业务上绝对内行,可就这样一个人,硬是和标点符号,和抹布痰孟打交道在办公室干耗了好些年,耗得锐气没了,学的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遇上他,真不知还要耗到什么年月去。想当年,他从一个借调人员几步跨到武长治和文维民前面时,他十足一个排队加塞儿的人,他俩的愤怒和无可奈何他是不难理解的。而今,正是让他们曾经恨之入骨的他在有能力后,回过头再来搭救他们。孙小泉想起了一个对国人有点不尊的笑话,说在某时两国发生了同样一件事,三个中国人走路不小心掉进了旷野一口废弃的井里。并不是很深,按说,只要搭个梯,三个人中肯定有一个能出去,可这三个人就这点事商量不通,都不在最下面,都想在最上面,都想先出去,最后的结果是谁也没出去,等终于有人发现时,他们死去不知多长时间了。而三个掉进井里的外国人,稍一商量,搭起人梯让一个先上去,出去的人,很快叫了几个人,找了一根长绳子,轻而易举就把那两上拽了上来。孙小泉想,他就是那个先出来的,如果没有他先出来,互不相让,他们也可能死在井里。官场上互相拆台是正常的,可也需要相互提携,互相帮衬。

一个像黄花菜样冷过节的办公室副主任竟让武长治如此激动。如果在一个正常的人才成长环境中,能出现这种令人心酸的现象吗?小小的副科级,从八品,哼,副科级,那是一个跳板哩。他的耳边突然回响起这句话,那么熟悉,他恍然大悟,这是他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时别人给他说的。跳板,好一个跳板啊。官场上的人为何都那么自信,一根筋儿的想问题,如果跳不成,如果跳到火坑里,跳到另一口井里呢?官场上当官的是人精,是胜利者,可往往是这些胜利者常常马失前蹄,干出最蠢的事来,其智商低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管收发档案的令素云也成了办公室副主任,和武长治是同一份文件。这种安排不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同样也出乎令素云的意料,以至于当这个登记文件的手登记写有自己名字的文件时,手颤抖得字都写出了格。

孙小泉是官场上一颗星星,这星星和别的星星的区别在于他正沿着一种不为人知的轨道冉冉上升,而其能量,更让人不敢低估。

官场上萝卜能卖人参的价,关键看你碰到什么样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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