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插不上手,看就看,看着看着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吸引了他——《男人在恋爱时常犯的二十种自作聪明的错误》。爱情对目前的小泉来说还是禁地,尽管他也曾热烈地憧憬过爱情,可憧憬是什么,还不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这篇文章列举了二十种男人常犯的错误,比如说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在恋爱中男性是主动的,女性是被动的;还比如说男人总把财产、地位这些外在的东西当成恋爱的筹码,把女性当成一个恋物狂;还比如男人过分贪图女人的语音,却往往忽视了女人的许多情感却是用沉默、眼神甚至不为粗心男人所注意的肢体语言表达的。这篇文章不长,看了两遍,竟让小泉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原来恋爱中的女性是这么聪明,而自以为聪明的男人有时竟愚蠢得可笑。

面是很简单的一锅面,味道却是出奇的香,两碗饭吃完,可能是受了那篇文章的激励,小泉情不自禁说了这么一句:“能一辈子吃你一锅面的那个人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的饭里油放得多不多?”晓丽认真地问道。

“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那怎么才吃了两碗就变得油嘴滑舌起来。”jiqu.org 楼兰小说网

“我好好回答你,你倒好,烟洞眼里招手——把人往黑处领。”小泉故作无辜地说,说到中途时自己已忍不住笑了。“那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里面你估计有我吗?”

“吃饱了快滚蛋,占了便宜又卖乖,你这人,不识抬举是不是?”看来晓丽真生气了。女人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做贼似的从乡政府大门溜进去,宿舍里的灯都没敢拉。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三个人一起时鼾声拉得价天响都能睡实贴,但现在,竟一点睡意也没有。俞晓丽的音容笑貌过电影似的在他眼前闪来晃去,撵都撵不走。

所有的对象一夜间全鸟似的飞了。

那些年,计划生育关系还没理顺,群众对政策的认识还有一个过程,形势逼人,时不我待,动员说服工作不能无限期地进行,僵来僵去就扳成了硬的,牵牲口的有,拉东西抬粮食的有,甚至抬家具卸门扇的也有,啥都没有的,屋檐上的瓦也要捣几页下来。所有这些对孙小泉来说都不适用,下不了手。再说,就算能下了这个手,孤掌难鸣,他和谁抬去,抬来又放哪去。

第二次汇报会时,小泉打进会场头就没有抬过。这次会是程前章一个人开,几个片长汇报情况后,有四个村介绍了经验,真是人里头有人,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别说结扎放环补救,连纯女户结扎这样艰巨的任务也有人完成了。中途上厕所,乡政府后院的车棚下,抬来的粮食和家具码成了山,还有一黑咕隆咚的东西不甚分明,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口大铁锅。小泉心里沉沉的,真是从要命处下手啊。

不汇报,就避免了许多尴尬,几个村汇报工作经验时,其他包村干部便想着自己的事儿,领导逼不要紧,干部之间互相一逼,以夷制夷,病鸡啄病鸡情况就不好办了。好在程书记一总结,表扬了先进村,笼而统之地批评了一番后进村,会就散了。

回去时间尚早,小泉钻进张茂同的宿舍里,“你从哪里得了妙法儿连纯女户结扎任务都完成了?真的还是假的?”

“人前拍胸膛,会上讲经验,敢弄假的。这事儿逼急了谁都是孙悟空,都有七十二变。”茂同认真而轻率地说。

“我不行,我这人一根筋,不出智慧。你就不可怜可怜我,把你的秘招儿传我两手。”小泉几乎是央求道。

“这事儿,凭的是各自的悟性,鸡娃儿不尿尿,各有各的窍,熬的年成多了,没人教你也会了。”

“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知道我这人天生愚笨,生来就没那个悟性。看着我会上挨批,你心里就舒坦?”

“你呀,哪有啥经验,都是逼出的见识。说了你可千万别在外面胡说,我那一例纯女户,五个女儿,最小的十岁都过了,五十三的人了,你叫她生她也生不出来。可要突破还只能突破这样的。”

“把五十多的人结扎了,你损不损?”小泉大吃一惊。

“没啥损不损的,你后院车棚看看,比我损的招儿多着哩。”张茂同不以为然地说。

“她咋就同意了?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

“不同意又能咋的,黑明昼夜做工作,明里奖励一个宅基地,暗里送上一千元,排骨炒豆腐,软硬兼施,遇上你你咋办?”

“送钱划宅基地,你哪来这么大权?”小泉简直如听天书。

“声音小点,你嚷什么。没有程书记在背后撑腰做主,这么大的事你和我做得了主?”

“这不是侮辱人格吗?”

“人格是个屁,只要开会你就挨批,你就有人格?那女人要有人格了,我的人格还不叫人踩脚下了,再说,你我人格算个卵,书记乡长的人格才叫人格哩。”

“怪不得,怪不得,看来我真是个嫩雏儿。”小泉自言自语道。

在厕所里,小泉碰上了正解裤子下蹲的程前章,这世上的尴尬事多了,最尴尬地莫过于在厕所里碰上领导,你咋打招呼都不恰当,都让人觉着难堪,你进来了?你出去了?你办完了?咋听都怪怪的。上初中时有一次语文老师讲语言环境,举了一个很随便的例子,大概是生活紧张的原因吧,柳县人到现在互相打招呼,最通常、最基本的一句话是“吃过了吗?”一个学生去厕所,在厕所门口碰到了刚从里边走出来的老师,忙问:“刘老师,吃过了吗?”刘老师听了,很礼貌地回答道:“我刚吃过,你快点吃去。”就这一例子,那堂课就笑得失去了控制。

孙小泉啥没说,朝程前章谦卑地一笑,掏出家伙尿撒到中途时,突然想起这个笑话,竟由不得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程前章不解地问。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这样可笑?”

小泉犯难了,这笑话可不能讲,听了很容易产生误会。

“咋不来家里玩?”正当小泉作难时,程前章又问了一句,旧的难堪避开了,新的难堪又顶到了当面。

“我,我……没时间……以后……”小泉结结巴巴地说。

“噢。”程前章噢了一声,小泉听来,这声噢有点意味深长,他身上一冷,由不得打了个尿颤,几滴尿便滴到了裤子上。

第二阶段一过,计划生育转入以片为单位的大兵团突击作战,私下听说银坪乡计划生育的进度在全县前列,纯女户结扎突破后县计划生育翻身仗指挥部还给乡上发来了贺电,那贺电由乡文书抄到红纸上后至今还在乡政府大院墙上贴着,可程前章和李作林在会上讲得痛心疾首,让人真有一种银坪乡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感觉,好像再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银坪乡就乡将不乡了。

西沟村离乡政府太远,整个村又跌在沟底,信息就闭塞。那些先前鸟一样四散而逃的计生对象,明里暗里看村里没任何动静,林方成依然病着,孙小泉整天守在八分地膜包谷里,比伺候先人还认真,更要命的是这些女人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猪啊鸡啊没一样不是长口的东西,西沟的男人又没一个有抹锅起灶的习惯,女人一走,整个家一下就瘫了。看着风头过去,全都偷偷摸摸回家。小泉看见装作没看见,也不上门动员,井水不犯河水,女人们心中石头落地,一下就踏实了。

夜一片漆黑,和衣躺在炕上,孙小泉的心跳得敲鼓似的。五保户老人的鼾声拉得十分香甜。老人苦了半辈子,至今还在苦着,可这一阵的幸福却是孙小泉,甚至程前章、李作林一帮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干部们所没有的。小泉想,天无绝人之路,人的幸福永远是相对的。

九点半一过,西沟突然停电了,西沟人对停电早已习惯,况且,除了不多几户有学生的家外,九点一过,公家不停私人也停了。西沟人累死累活干一天,巴望不得天黑,端起饭碗就打盹,九点时,早已鼾声震天响了。

孙小泉起床,向村口走去,西沟村出山进山就一条道,他在进村的路口蹲下来,春末的风还有点凉。

“都在村里?”一个声音炸雷般响在耳边,他一惊,忽地站起来时,李作林领着全片干部十个人已在他周围了。

“都来了。你们咋不打手电?”小泉问。

“手电一亮,还不把睡着的兔儿给叫醒了。”李作林气鼓鼓地说,“西沟的任务必须全面完成,要是放跑一个,谁放跑追究谁的责任。”

分头行动,重点当然还是结扎和补救。放环的四个对象没跑掉一个,补救手术村上不能作,人却控制了起来。结扎的一户很顺利。还有一户就是生了四个女孩的纯女户,这女人一见乡上的干部,瑟瑟发抖一阵后,又是喊又是叫,山村的宁静一下就给打破了,邻居一个接一个起来,院子里就围了许多人。李作林对小泉说:“你们几个把这儿观顾好,我去社场里,把两个补救对象控制住,要让她俩跑了,今晚就白忙乎了。”

干部们动员的动员,劝说的劝说。突然,那女人说:“我要尿尿。”干部们一下愣住了,这大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大家不言,女人便朝厕所走了。进去一阵后,小泉说:“我看看去,多长的尿也到尿完的时候了。”人群里便有人笑。小泉进去一打手电,女人在墙角呆着,他轻声说:“还不快翻墙跑。”说时将惊呆的女人从屁股上一掂,那女人就翻墙溜了。

“我一个大男人进去不合适,看女人上厕所,成什么样子。还是雪萍去。”小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说。

“你不是刚才已进去了吗?”有人问。

“我在门口站了站,一想觉着不合适,这不,就退了出来。雪萍,你进去看看,要真尿的话,怕都要尿一大桶了。”

雪萍进去就喊:“哪有人,人影儿都没有。”

“坏了,金蝉脱壳,怕这死女人早就跑了。”

“哎呀我的妈呀,这可让我们一干人给乡上咋交代。”小泉惊叫道。

群众一听跑了,绷紧的弦一下松了,说笑着回家睡大觉。

两个人往乡上的吉普车上一架,其余的人,包括李作林就和干部们一起回乡了。李作林没有再批评人,因为尽管跑了一个,但西沟村的实际任务早超额完成了,特别是抓了两个补救对象,成绩不错。

西沟村一夜闹了个底朝天,孙小泉就不好继续呆了,躲也得躲几天,等群众情绪稳定了再说,况且,任务完成,回一趟家,乡上领导也没啥说的。一想到回家,他就想起那天程书记在厕所里给他说的话,阴阳怪气好像话里有话。罢,领导说话,有几个直截了当的。

大概一个月后,小泉吃完派饭刚走到社场里时,一个女人提着一篮鸡蛋进来。这女人将东西放地上的同时,人也跪在地上。小泉大吃一惊,“你,你这是……”

“你是我的恩人,大恩人,要不是你放我一马,我早就活不成了。山里人穷,没啥报答的,我给你磕个头吧。”女人说时已磕了一下。

小泉一把扶起女人,“你,你这不是折我寿嘛。”

“我们一家人活一天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那天夜里要不是碰上菩萨心肠的你,换成别人……”女人满怀感激地说。

“哪天夜里?你把我越说越糊涂了。”

“就是在厕所里,你让我跑。”

“那不是我,没有的事,你认错人了。”小泉果断地说。

“我知道这是犯错误的事,不管你认不认,我们一家人活一天都忘不了你的情,没别的,这点鸡蛋算我们的一点薄心意,你补补身子吧。”

“这哪行,无功不受禄,你肯定是认错人了,肯定认错人了。”小泉把篮子提起硬塞给女人,女人坚持不要。小泉没办法,“你的心意我代领了,我就一个人,吃又没法吃,带又不能带,万一让人看见,这不是硬把暗中的事往明处摆嘛,对你对我对大家都不好,你听我一句话,东西带走,不要让人看见,生个儿子,马上结扎,咱这地方太穷,多一个多一分负担。让孩子们多念点书,男孩女孩都一样。”

“我听你的话,再养一个,是男的,算是没白提心吊胆一场,要是女的,我就认命了。不管生啥,我都马上结扎。我虽没念过书,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是我的恩人,大恩人。”女人提着鸡蛋,千恩万谢地走了。四十刚过的女人,头发小半已花白了,小泉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

计划生育翻身仗一完,接下来的一个硬仗就是农业税费征收。这中间的一段时间,乡上村上公事少,正好闲了下来。可村主任林有义是个马大哈,地膜一铺上,就啥心都不操了,只等着秋后大丰收。小泉无事,家里又不敢去,整天忙乎在给他挣了个绰号的八分地里,没明没黑,作务得像个花园似的,那玉米齐噌噌直往高里蹿,把那些传统方式播种的玉米比得灰头土脸。特别是这一段老天滴雨未落,地膜玉米一点没见着饥渴,油绿绿的叶子炫耀似地伸展着,有风吹来,玉片儿似的,叶面光鲜得能看见人影儿,其他的就惨了,叶和秆白惨惨的,叶子蜷缩在一起,一副无精打采活不到世上的样子。村民们见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闲了,来地边看看,思谋着明年再不干那蠢笨事了。庄稼长脸,村民羡慕,小泉在地里作务就更勤了,有人笑着说:“是不是有义把地送给你了?”

“不管送不送,秋后收成分一半,就这有义还占便宜了。”

“谁占便宜了?”大家转过身子看时,不知什么时候乡卫生院俞晓丽大夫在他们身后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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