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敢下雨,人家雷都打过了。”小泉捧着茶杯,若有所思地说,那种落寞就像天上的阴云,一般的风是吹不散的。

“谁打雷了,是不是书记乡长?没啥,打惯的手,骂惯的口,没听说当官不骂人枉在世上行吗?骂人造孽,挨骂消灾,好事啊。”

“说得轻松,骂得人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没这么严重吧?”

“比这严重得多。”小泉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给晓丽说了一遍,晓丽睁大眼睛认真听着,生怕漏了一句似的。

“你没得罪书记乡长吧?”晓丽听完,疑惑不解地问。

“没有,怎么会呢?”小泉满腹冤屈地说。“不但没有得罪,除了这次地膜种植,工作上一点不敢马虎。秦家山没人敢住,和秦书记和不来,我去这一年,和秦书记配合得很不错。为把我调西沟的事,秦书记差点和乡上程书记吵起来了。”

“你说程书记给你介绍过对象?”晓丽敏感地问。

“有这回事,是他妻子的侄女,只见了一面,还不是正式的。程书记很开明,说要是愿意给他打个招呼,要不愿意就算了,婚姻大事一定要自己做主。程书记不隗是书记,想得很开,很体贴人。”

“你打招呼了没有?”晓丽问。

“没有,一直没有。前些日子程书记碰到我说那个叫月芳的亲戚代问我,我也让他代问一声。”jiqu.org 楼兰小说网

“以后呢?”

“以后人像绑在磨轮上似的,哪有机会。”

“我说你呀,榆木脑壳,叫人卖了还帮人点钱哩。程书记让不说你就不说了,你知道程书记的权在家谁掌吗,他妻子,听去过程书记家的人说,程书记妻子端的架子,比书记还书记,你把她的侄女晾一旁,你想这事有多严重。这样的关系许多人想攀都攀不上,你呀,把福神爷用脚踢,还想好过?告诉我,真就忙得没打个招呼的时间吗?”

“也不風雨文学。

“那还有啥原因?”晓丽不知咋的,紧追不舍。

“主要是没缘分。”

小泉说罢,好半天无语,房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寂静。小泉把玩着茶杯,晓丽低着头。“你还挺能喝的,一壶水快让你给喝完了。”晓丽给小泉续上水,在放水壶的一瞬间,眼前突然闪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那次程前章在秦家山临上车时的眼光,怪不得哩。

“下午咋办,乡上有事没有?”晓丽问。

“乡上是没事了,计划生育又开始了,我得赶回西沟去。这回砸锅了,将功补过,看计划生育能不能搞得好点。当着全乡干部的面挨批评,那脸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要,要回去就算了。”晓丽快快地说。

“有事?”小泉警觉地问。

“没事。”晓丽语气淡淡的。

“有事你尽管说,别的干不了,出力跑腿的活,保准一溜风。”

“没事,真没事,来日方长,以后少不了麻烦你。路上骑车小心点,下坡时把车子推上,记住,搞工作时多个心眼,你这人,太单纯。”说完,看了小泉一眼,小泉觉得她眼光有点飘。

计划生育是硬任务。前前后后搞了成十年,但柳县的计划生育工作一直处于一推一动,不推不动的被动局面。去年底全省计划生育工作排名,柳县落到了全省各县倒数第四名,尽管因差一个名次躲过了全省大会上的检讨,书记县长可着实惊出一身冷汗,想到再落一个名次就要把脸丢在全省人民面前,在散会回县的车上,他们依然一身接一身地冒冷汗。

汗要从病人身上出,瞌睡要从自己眼窝子里过。春节一过,人代会、政协会、三干会一开,植树造林、地膜种植技术推广这些季节性很强的工作抓过,计划生育就被推到了前台。柳县提出的口号是:奋战三个月,大打计划生育工作翻身仗。动员会开过,县上领导包乡,乡上领导包片,包村干部责任到人,所有的工作都给国策让路。

西沟村三百多人,十六岁到六十岁的光棍占了十多个,媳妇们放开肚子使劲生一年也生不了几个崽出来。把十六岁的人称光棍,有点可笑,可情况就这样,“吃糠菜,啃干冰,有女不嫁西沟村”,单这顺口溜你就知道西沟村的境况了。这地方早婚之风干年昌盛,十岁左右的娃一般都定亲了,实在困难的家庭,换头亲也定了,就是把东家的姑娘嫁给西家,把西家的姑娘嫁给东家,以人易人,解决两家的问题,而且还像象棋上的连环马,互相照应,互相牵制,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要是到十六岁还没订下的话,打光棍的命不敢说完全,基本就定下了。西沟村是资源短缺型村,外村的姑娘如果不是家长贪图大价钱很少嫁进来,本村的姑娘恨不能长翅膀全飞出去,因此,儿子从娘胎里呱的一声出来,当父母的就操上儿子婚姻大事的心了。

特殊说特殊,困难说困难,任务却一个也少不了,都嫌任务重这翻身仗还咋打。要命的是在这紧要关头,书记林方成被大炮震的老毛病又犯了,整个人痴痴地一言不发,孙小泉急得嘴唇上起燎炮,可林方成的病连一丝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六例放环、四例结扎、两例补救,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四例结扎中还必须要有一例是纯女户结扎。孙小泉像念秘咒一样念叨着,可就是找不出一点破解的办法。

那些天,孙小泉几乎将育龄妇女花名册给翻烂了,眼红红地爬山过沟满村转,就是没发现几个肚子圆实点的。这样,到全县第一阶段集中汇报时,他仅完成了两例放环,两例结扎。听着许多好几例,十几例的汇报,小泉心里就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有两个村不但补救任务完成了,纯女户结扎也突破了。这人和人啊尽管都拿一份的工资,水平就是不能比。

“邮票。”李作林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

孙小泉听了,忙站起来。打地膜种植技术推广汇报会后,这基本上就是他的别名了。乡上干部去邮电所发信,说一声:“来两张孙小泉。”工作人员就将邮票递过来了。这样在乡政府,孙小泉就成了“邮票”,在邮电所,邮票就成了“孙小泉”。现在,一听李作林喊道“邮票”孙小泉站起来时,大家不再笑了。笑话说得次数多了也就不成笑话了,没新奇感。

“说说西沟的情况。”李作林依然面无表情。

“林方成病犯了——”

“林方成的病犯了,你的病总没犯吧,别胡扯,往正题上说。”孙小泉刚一开口就让李作林打断了。

“截至昨天下午,西沟完成两例放环、两例结扎。”孙小泉小心翼翼地说。

“补救和纯女户结扎呢?”

“还没有突破。”

“我说孙小泉啊孙小泉,你这个大学生是咋啦,你听听人家都是咋搞的。地膜种植技术推广不难吧,人家几十亩成百亩地搞,可你,充其量只种了八分,这回,全县都在下死决心干,可你,这个两,那个两,又来了二两,你是搞计划生育,还是倒贩粮票?”严肃的会场一下便嚷嚷起来,“我看你那大学文凭,最多也就值二两。”

这最后一句可能说得太重,大家不再笑。刚才各村汇报时,孙小泉一声不吭,心里盘算着,各村一汇报,他在心里将人口和乡上下达任务数的比例、目前完成情况和下达任务的比例算了个一清二楚,从比例来看,乡上下达给西沟任务不仅偏高,而且比全乡平均比例还要高出许多,就这,从完成任务情况来看,西沟还是居中游水平的。李作林能当着大家的面信口雌黄,他一个小干部能站起来为自己鸣冤叫屈吗?再说,就算他有这个勇气站出来,除了得罪书记乡长,得罪各村干部外,他能讨来多少便宜?多少公道?更何况他根本就没这个勇气。

会散了,除得了一个粮票的绰号外,啥都没有。现在可好,程前章给他一个“邮票”的外号,李作林给他一个“粮票”的外号,票来票去,书记乡长对他够关心的。票,票,程前章、李作林,我嫖你娘。孙小泉在心里毒毒地骂了一句,算是出了口憋在心头的闷气。

张茂同在身后喊了声,他装作没听见,头一低,出了乡政府大门,今天逢集,人一下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混在人流里,随人流往前走时,不知不觉就到卫生院门口了。到银坪乡工作两年了,要不是认识了俞晓丽大夫,还从没来过,这样想时,不由自主地,他的脚已朝卫生院门口迈去。

平日冷清的卫生院,一到逢集天就热闹了。银坪乡卫生院不大,加上俞晓丽能看病的大夫总共不过三个人,数她年龄最小。但她的病人多,山里人走到银坪乡,就像乡里人进城,生怕被人刁难,特别是病人,心本就虚着,有种自卑感,一旦被人伤几回,轻病也就重了。俗话说好话一句三春暖,到俞大夫跟前看病,就图个脾气好,技术好,任是多严重的病人,被她轻言细语安慰一番,还没吃药打针,那病一下轻了三分。人的名树的影,好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地扩散开去,带给她的好处只有一点——忙。大夫不怕忙,忙是好事。设想就三个大夫,其他两个大夫前病人挤病人,自己跟前除了一杯冷茶,一个病人都没有,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俞晓丽宿舍门开着,人正在前面门诊室忙着。床头放着几本《青年文摘》,他随手翻了几篇有关爱情婚姻的文章,心情一下好起来,对于在农业社遗弃的场房里和五保户老人睡惯了的他来说,晓丽的宿舍几乎就是天堂。屋子里收拾得整齐雅致,空间虽不大,东西也不多,可摆放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的馨香,有点牡丹般浓,又有点茉莉般淡,时浓时淡,若有若无中,这屋子便给人一种缥缈的意境。就这沁人心脾的香味儿,也会让人沉醉的。如果能在这屋里睡一夜,死了也算人世上没自来一趟。这样想时他觉着脸上有点烫。抓起书再看时,看着看着迷迷糊糊间竟睡着了。

崖很高,人很多,不知怎么全是小学生模样。大家见了他,有喊他邮票的,有喊他粮票的,声音杂乱极了,票来票去,就有两个站出来顶上牛了,一个说叫邮票,一个说不是的,叫粮票,争来争去,互不相让,一个就动手了,一拳出去,另一个眼看要掉沟里去了,他急了,大喊一声:“我既是邮票,又是粮票。”扑过去救那人时,没想连他也朝悬崖下坠去,他惊叫了一声,睁开眼,竟是南柯一梦。

屋子依旧,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上盖了一件女式风衣,那风衣的衣领搭在他的上唇边,一股淡淡的幽香直往他鼻孔里钻。

孙小泉回忆着刚才的梦,太可怕了,咋做了那么一个不吉利的梦,后脊背都出冷汗了。

“醒了,进来两次你睡得太实沉。怎么,这一段苦得厉害?”晓丽轻轻推门进来。

“苦倒不见得,心累。私闯民宅,不介意吧。”小泉不好意思地说。

“哪是什么民宅,这是公地,公家的人到公家的地方来,怎么错了,尤其对你这样重要的客人,谁敢说错了。”晓丽说笑着给小泉倒水。

“你损我吧?也罢,有这一杯茉莉花茶喝,损也值得。”说时,极优雅地呷了一口.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身体、吃饭咋样?”晓丽关切地问。

“饭量好着哩,在西沟,能填肚子的都是好东西,哪还敢挑拣。”

“晚上回不回?”

“回,不回让书记乡长见了,不会有好脸色看的。”小泉无可奈何地说。

“回,走半道上,人先让狼享用了。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就你这点肉,把狼吃不饱,倒把狼惹馋了。”晓丽剜了一眼他。

“几点了?”小泉忙问。

“自己看看。”

小泉抬起手腕一看,“我的天哪,立马就五点了,我睡了近三个小时。感觉上只是打了一个盹。”

“打盹,要是坐飞机上,你这一盹打得几个国家都过去了。”

“也是。回不成了,乡上快开饭了,死皮赖脸住一夜,挨骂就挨骂。走了。”小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离了乡上大灶就把你饿死了,怕我给你管不起一碗饭。我一人是做,两人也是做,干脆到我这儿吃吧,尝尝我的厨艺怎样?”晓丽有点嗔怪地说。

“问题是我得天天吃,吃你一半顿,还不是你说的,饱不了,倒把馋惹下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吃一顿算一顿,你还想吃多少。”说完,低下头,假装倒水将窘困掩饰过去。

“你不怕把我胀死,也罢,恭敬不如从命,厚着脸皮蹭一顿。天黑下来窜进去,免得看书记乡长的猪肚子脸。明天起早溜回西沟,神不知鬼不觉。”

“你们乡镇干部咋都鬼鬼祟祟的,干啥都像偷人,没一点光明正大的样子。”

“光明正大,干的全是翻墙爬壁鬼鬼祟祟的事,咋去光明正大。不劳动者不得食,总不能坐享其成吧,说,该帮啥忙。”既然不走,吃就想吃得踏实点。

“帮忙肯定得帮,总不能让你干坐着监视我,说真的,就我那厨艺,你真要在边上监视着,我还就真不会做了。”

“我干什么?”

“你把那两本杂志上喜欢的文章给我在吃饭前看完,要不,就别想吃饭了。”晓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这不和等着白吃饭一样嘛。”小泉不解地说。

“不一样,我从事体力劳动,你从事脑力劳动,咱都在劳动,都没闲着,要不人心理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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