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见晓丽,大家众心捧月似的围过来。小泉便有点不好意思,“巡诊来了?”

“没有,顺便过来看看,看有个叫孙小泉的人还在不在世上。”晓丽冷冷地说。

大家便笑。小泉愈加尴尬,稍一想,一个多月没见,自知理亏,只好傻乎乎地赔笑脸。

“大老远地来,没吃饭吧?”小泉忙换了个话题。

“吃过了,给你的也带来了。”小泉一看,晓丽手里提了鼓鼓囊囊一大袋东西,心里不由得一热。

周围的村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一个接一个走了。回到社场,小泉把晓丽带来的软和点的东西给五保户老人分了一些,自个狼吞虎咽吃起来,还没吃完,一个个村民又来了,许多还是老人,小泉知道这些都是闻讯前来看病的。

晓丽成了主角,小泉被晾到一旁。小泉幸福地看着,微风带着青草的香味吹进他的鼻孔,他感到一股清香,心情变得格外舒畅。jiqu.org 楼兰小说网

入秋不久,柳县调整了乡镇部分领导班子,小调整,涉及面不大。调整前,李作林乡长上蹿下跳跑了些路子,方案出来,却没他的份,他还要倭瓜似的在银坪乡地儿上爬着。唯一的变动是张茂同从一般干部变成了科协主席,算是戴了顶副科级的帽子。在乡镇,这官是排最末尾的官,但却是乡党委委员,和副书记副乡长都在一个级别上,同在一块跳板上,就很难料定日后谁跳得高,跳得远了。

张茂同上任后碰到的第一件灰头土脸的事就是地膜玉米观摩调研,由分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和副县长带队。五六个乡看过来,程前章和张茂同就二十五个老鼠入肚——百爪挠心了。他俩清楚,这几个乡虽也不咋的,但和银坪乡比却有天壤之别。明天就到银坪乡了,这场苦戏可咋唱?号里没马驴支差,现在只能是筷子里挑旗杆了。他俩苦思冥想,秦家山还算有点面积,管理得还可以,但就怕秦世民不配合,明天不到地方去。秦世民不要包村干部,乡长李作林脖子一梗干脆再给他不派,秦世民就乡村两副担子一肩挑了。按规定,各乡镇书记和科协主席参加观摩,乡长和分管副乡长在地头汇报。李作林那人的毛病他知道,平常都睁着眼睛找茬寻事,关键时候岂能给你脸上擦粉。顾不上想这么多了,秃子头上绾缵缵——苛着行的事,没法商量。再一个点就是西沟村,孙小泉经营的那八分地,他虽没见过,听人说着实好,张茂同见过,也说不错,可面积太小,邮票似的。他本是会上随口说的气话,没想到竟成了孙小泉的绰号,作为始作俑者,他有点不好意思,可小泉,长着一个木脑壳,一点心计都没有,好坏觉不来。

让程前章大吃一惊的是李作林不但在秦家山等着,而且在村口拉起一条跨街横幅——热烈欢迎各位领导检查指导工作。这可是过来的几个村没有的,一下就有气氛了。尽管李作林给副书记、副县长眉飞色舞地汇报着,可大家心里有数,秦家山和其他地方没啥区别,只是面积稍大点。可副书记却热情洋溢地表扬了秦家山,表扬了李作林,这令程前章和参加观摩的人始料不及,程前章心里长叹一声,情绪突然有点灰颓。

原想着在西沟村也能看到李作林别具匠心的一幕,可到西沟时,不仅没了欢迎的一幕,连李作林的魂儿也飞了。地头除了副书记、孙小泉外,别无他人。在四面大山中,这块地小得几乎有点可怜,可就这块地,却让所有人眼前一亮,什么叫地膜种植,这才叫地膜种植!同样地处山区,同样种在地长在天,你看这玉米,秆儿长得比人高,又宽又长的叶子翠玉条似的舒展着,那些秆儿上,多的三穗,少的两穗,全都要爆的样子,风吹来,玉米得意地摇晃着,而叶子发出鼓掌似的声音,要多好听有多好听。

县委副书记、副县长向乡党委副书记询问有关情况,没问几句,他就瞠目结舌了。“这地是他管理的。”副书记指了指在边上默默站着的孙小泉,金蝉脱壳,先把自己解救出来。

“你过来,你说说。”副书记对孙小泉说。

站这么大的官面前,孙小泉身子不抖心先抖了,说,怎么说,说什么,他没一点头绪。大概是看出了小泉的窘困,副书记主动发问,一问一答间,小泉不但回答了他的提问,而且每回答时都能说出这做法那经验,其熟悉程度,比县农技局搞专业的人还要强。所有参观的人,全都围上来,小泉一下成了核心,一紧张,脸上的汗就揩抹不完了。

“你是学农的?哪个大学毕业的?”副书记不解地问。

“学林的,金城林专毕业的。”小泉不好意思地说。

“你这同志可真是高粱面里调辣椒——吃出看不出。”副书记一高兴,说了一句柳县地方歇后语。

“没经验,全凭在管理中慢慢摸索。”小泉不好意思地说。

“你估计这块地和传统种植的地相比能增产多少?”副县长问。

“说不准,多增产五百斤左右怕不成问题。”小泉不好意思地说。

“同志们,都听听,多增产五百斤,全县多少山旱地,都种成这样子,该增产多少啊!”副书记激动地说罢,问身边的副县长:“昨天我们看的那些地你估计能增产多少?”

“我看就百十斤左右,许多地方还达不到百十斤,几十斤吧。”

“同志们,五百斤和几十斤,这是多大的差距。刚才我听个别同志说面积小,对,不错,是面积小,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种一亩成一亩的点,面积固然重要,但没有质量,同样的投入不产生同样的效益,这叫啥,劳民伤财。我县的地膜种植推广,说不定真经就在这块地里。谢局长,让你局里的人到这儿参观参观,让小泉这个土专家和你们的洋专家结合,取长补短,土洋结合,我们今天的观摩检查在明年就开花结果见实效了。程书记,行,强将手下无弱兵。”临完,副书记又当众捎带着把程前章表扬了一句,程前章听了,心里比六月天喝了蜜凉水还舒坦。

回来的路上,县委副书记让小泉坐自己的车,程前章见了,惊得目瞪口呆,这小子,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城府深着哩,按理,一个县上领导表扬一个普通干部应是有限度的,干部干得再好,成绩还不是领导的,最次也是领导组织得好,培养得好,可今天,就那邮票大点成绩,副书记却一竿子插到底,把个孙小泉表扬再表扬,只在临结束时才象征性地把他稍带了一句。如果孙小泉和副书记之间没有尚不为人知的特殊关系,当了多年县领导的他,能这样出格过火,这样没谱儿吗?再想副书记当时的口吻和眼神,给他演戏哩,不,给所有参加观摩的人演戏哩,程前章倒吸一口冷气,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差点阴沟里翻了船。是啊,邮票虽小,能漂洋过海哩。

“好家伙,所有的人都让你给耍了。”张茂同不无羡慕地说。“人常说咬狗不叫叫狗不咬,你这家伙,吃出看不出。”

转眼到了初冬,小麦一种上,地里的活就少了,村民还没屁股踏在热炕上放几个冷屁出来,农田基建就开始了。虽不像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赛时那样热火朝天,但红旗往地头一插,任务往村组一划,还是有声有势地干了起来。

这之前不多日发生了一件让小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被从西沟村调到了乡办公室,协助文书刘东阳打杂。虽没见多重用,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文章了,文书只有初中程度,更要命的是年龄偏大,让小泉跟着他,表面看是打杂,取而代之还不是早晚的事。刘东阳在这岗位一干十几年,官虽从没见长,龌龊事却没少见,小泉往他身边一站,如芒在背,项庄舞剑,还不是朝他这个“沛公”来的。

包了两年多村,任务艰巨,条件艰苦,特别在西沟这多半年,更不只是一苦字了得,却是自由,不像现在,有事没事都得在办公室里呆着,而刘东阳整天吊着一副驴脸,开结婚证本是喜庆的事,可他嘴里骂骂咧咧不停,好像那男的拐跑了他女人。小泉一声不吭,听人说,他以前并不是这样,那么,唯一的解释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指桑骂槐,冲着他来的。可他,听见装着听不见,反正不疼,不嫌口干你尽管骂去。当然现在的心情也不会永远晴朗,遇上心情好的时候这样想,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妈的,还不如在村上。

原先的县委书记调市上了,市直部门的一个一把手周志成成了柳县县委书记。领导履新,少不了到各乡镇调研,一方面了解情况,一方面顺便检查工作。而各乡镇、各部门对新领导的第一次光临,都非常慎重,先入为主,这第一印象了不得,万一留个不好的印象,再要平反昭雪,就不那么简单了。

县委办通知今天在远南乡,明天来银坪乡,开完党委会,临近晚饭时一溜三辆车从乡政府门口进来,一看车号是县委的,万没想到从车上下来的竟是新任县委书记周志成。

所有的计划,党委会上的所有部署全打乱了。“我们的党委班子成员可真是幸运,一个多月没开会,今天刚开完会,人一个不少,就能得到周书记一行的亲切接见,真是幸运。”程前章笑容满面地说。“要不要先见见他们?”

“不了,见了我也认不下来,我喜欢在工作中认人,真要工作出色,认识的机会多的是。你刚才说一个多月没开会了?”周书记问。

“我们尽量想着少开会,不到万不得已不开会,把大家从文山会海中解放出来,让大家坚持在一线打拼,在工作中发现问题,在工作中解决问题。不知我这工作方法对头不对头,可能有点太死板了。”程前章极谦恭地说。

“谁说死板,我看你这工作方法最值得肯定。不去一线,不接触实际,文来会去弄得劳神费心不说,整个人就像豆芽菜,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根上没一点土,你说能有啥生命力。会不能不开,但要尽可能少开,能不开就不开。怎样,咱也不要在这开会了,说一套干一套,离天黑还早,咱先看看你的农田基建情况。”周书记顺着程前章的话题说得好好的,谁曾想,袖子一抖,一下亮出这样一把杀手锏,程前章表面若无其事,心却一下悬到了半空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程前章最头疼的就是农田基建。

“好啊,难得让这么多领导看看我们的大干场面,只是,立马就天黑了,周书记一路颠簸过来……”程前章极关切地说。

“大家累不累,我觉着还行。”周书记还行,其他人敢不行。

“咱银坪乡开门见山,地和人一样都不会打掩护,绕弯子。这样吧,咱先在乡政府门口看看,大干的情况就能看个大概了。吃点山区农家饭,晚上睡个好觉,周书记明天您可要多看几个地方,多给我们指导指导。”

“是呀,周书记,听说您亲自带队检查,我们全乡干部都高兴得什么似的,对我们来说,机会难得,您可一定要对我们多多指导。”李作林说。

“刚到柳县,第一次到银坪乡,人生地不熟,说不上指导。走,到现场让大家看看,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这么多人合一起,会是多少个诸葛亮。”大家听了,一下全笑了,“周书记真把大家抬到天上去了。”

“周书记,我这人笨口拙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程前章木讷地说。

“笨口拙舌出真言,有啥不当讲的,说吧,让大家听听。”周书记说。

“乡上是上午九点吃早饭,下午五点吃晚饭,早饭不早,晚饭不晚。”

“中午饭几点吃?”周书记问。

“不瞒周书记说,乡上从来没有中午饭的概念。所以,你这一检查去,到回来时,干部们就……”程前章欲言又止。

“你的意思是不是干部们从上午到现在已很饿了,再等下去就太迟了?”

“是。”

“让干部们先吃啊,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吃。”周书记说。

“这……周书记真是体贴我们乡镇的同志,可在银坪乡,多年形成的惯例是上面来的领导不吃,下面的同志绝对不吃,更不会先吃。”程前章为难地说。

“不破不立,今天咱就破破你这个惯例,哪里规定只能领导先吃,群众后吃。”周书记笑着说。

“五里一个乡俗,十里一个地方,这惯例可是破不得。我知道我们乡干部的素质,不会这样。周书记,你就让我们保留一点自己的特色吧。先吃饭,吃完饭,你要去哪儿我领你去哪儿。”

“话说到这份上,恭敬不如从命,再坚持就有点不识抬举了。好吧,我的犟脾气今天输到银坪乡,输到你程书记手里了。按你说的,先到乡政府门口看看去。”

天阴着,加之在乡政府磨蹭了一阵嘴皮子,天已有点暗,一行人说笑着走到乡政府门口,程前章指着远处的山坡对周书记说:“你看,那一片,那又是一片,那还是一片,人还正干着哩。”说罢,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村书记,咋搞的,到这时候了还不收工,看来都是农业社队长出身。”

周书记顶了顶鼻梁上的近视镜,聚着光看时,远处的山坡上,果然有人在干,而且还不少,便知程书记是爽快人,公事落在实处了,高兴地说:“怪不得把这儿叫银坪,出门就能欣赏祖国大好河山,那些山一到冬天,雪一盖,真有一种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观,放眼望去,众山皆在脚下,你要不心胸开阔还真不由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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