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金鱼(三合一)

虽然这句话并没有指明撞见的是什么,但由于江稚茵自己心虚,自动把这话补成了她想的那个意思,于是舌头像打结一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那天……就是……”

闻祈把手里的台灯摁亮,这点灯光恰好只够照亮彼此的脸,他突然轻微把眼睛眯起,笑一下,反问:“那天?”

他把台灯搁在桌子上,“小时候不是也撞见过停电?你拿着那个坏掉的手电筒,强迫大家听你讲鬼故事。”

原来说的是这档子事……江稚松掉一口气。

没有多余的灯能放在厨房里,他把窗户推开了些,窗口正对着一轮月亮,让屋子里透进来一点皎色的光,江稚茵晃动着玻璃杯里的热水,看着杯子里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

只是把菜热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闻祈就端盘上桌了,江稚茵刚拿起筷子,听见他说:“你什么时候开学?”

“八月二十五去报道,但我打算提前一天走。”

“在哪儿?”

“海城。”

江稚茵笑一下,接着说:“怎么,你打算去送我吗?”

闻祈吃东西时动作很文雅,慢吞吞嚼了几下,眼也不抬:“不算送你,一起走吧。”

她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又向他确认:“你也考去了海城?”

“嗯。”闻祈发出短促的一声。

非常奇怪的,江稚茵突然感觉到自己心脏上一直悬浮着的那个重物,倏忽间降落了,随即漫上来一股踏实感,填满了五脏六腑,让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好。”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饭,猝不及防被噎住,“那到时候我、我打电——”

被噎得实在说不出来话,她直接去拿旁边的杯子,结果杯中的水已经空了。

闻祈递过来一杯:“先喝我这杯吧,我再帮你接。”

江稚茵盯着那个玻璃杯,杯沿有抿过的水渍,她在短暂思考后拒绝:“不了,我接、接杯新的。”

刚把手撑在桌子上准备起身,他就轻轻摁住她手指,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但嗓音却带一点难以察觉的寒意:“我去接,你缓一会儿。”

接来的水是温热的,恰好入喉,江稚茵灌了半杯,那股凝噎感缓缓消退。

闻祈搭在桌沿的手指缓慢敲击着,他似乎不打算继续动筷,突然问:“上次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看了吗?”

她的身子僵住,咬住筷子尖滞了一下,还是坦诚道:“还没,那天礼物很多,我都还没来得及拆。”

生日那天的礼物就拆了孙晔一个人的,因为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当场就给拆了,其他人的都还没来得及看。

江稚茵忙说:“今晚回去就看。”

闻祈鼻间冷呵一声,语义不明:“别人送的你就看,我送的你就扔一边。”

“都是好朋友,别人跟你勾肩搭背你还能笑,我碰你一下你就躲,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

“算了。”他垂下眼帘,我和我的礼物一样,本身也都值不了几个钱。7_[(”

闻祈好像真的被伤了心,漆黑的小屋里,那点微弱的薄薄灯光照亮他眼底的一点红,又被睫毛投下的影子遮覆住,顷刻间消弭。

其实江稚茵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只能干巴巴解释:“我没有那么想过,只不过就是觉得……同性朋友和异性朋友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不能拿你和陈雨婕相比,她和我还能睡一个床呢,但我和你就不行,对吧?”

她总不能说你上次喝醉的时候亲过她,所以导致她直到现在心里还怪怪的吧。

“我们以前没有睡过一个床吗?”他突然说。

“……那是小时候。”

“……”

他沉默不语,似乎不想回答,又拿起了筷子。

江稚茵有时候觉得和闻祈解释这种事比教马世聪算术还累。

回家后第一件事是问江琳自己生日当天收到的礼物去哪里了,江琳似乎早早入睡了,房间门紧闭,没有回应,江稚茵也不想打扰她睡觉,就自己轻手轻脚地打开各种柜子。

礼物上都没有署名,她也分不清哪个是闻祈送的,只能把每个都拆了,包装袋散了一地,她盘腿坐在一地狼藉里,视线细细探过每个礼物。

正前方是一串风铃,看上去是手工品,连接处的绳结都打得很笨拙,蜗牛壳比以前她捡的那些要大上一圈。

江稚茵把风铃挑出来,然后把其它装饰品都在书桌上摆好了以后,踩着书桌才够到卧室的窗沿,在上面贴了一个挂钩,把风铃挂了上去,比了半天的角度拍好一张照片,给闻祈发了过去。

【拉粑粑大王】:“完成!”

江稚茵倒在床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盯着闪动的对话框,昵称下方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

【用户136】:“不喜欢的话,不必勉强。”

【拉粑粑大王】:“挺漂亮的,比我以前那个做得好。”

【用户136】:“好。”

就回了这么简单的一个字,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江稚茵觉得他可能误会自己在说客套话。

实际上真的没有恭维的意思,她确实很喜欢。

昵称下面又反反复复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可始终没有新的消息弹进来,江稚茵也猜不到对面正在犹豫什么。

这串风铃一直跟着她上了去海城的高铁,临走前她问江琳要不要搬回海城,江琳像是嫌麻烦,摆摆手说:“才搬来半年,你妈我在这边还有工作呢,你在那边呢,就好好读书,想家了就坐高铁回来,来回才四五个小时,又不是特别远的地方。”

江稚茵丢下行李箱,瘪着嘴叫了一声“妈”,想最后跟她拥抱一下,江琳咧着嘴笑:“少腻歪我啊,多大人了。”

“那你注意身体,有不对劲的就给我打电话。”

“用不着杞人忧天,你妈我惜命着呢。”

邓林卓没考上海城的学校

,只能留在本地念个次一些的大学3,就顺路来送他们一程,陈雨婕早就订票走掉了。

江稚茵左看看右看看,问着:“小马没来?”

邓林卓移开视线,摸了下鼻子:“他家有事,帮着看废品站呢。”

江稚茵还挺欣慰:“当初一本算数题只能做对一页,现在已经能算好账了?”

“算不好也没办——”邓林卓刚咕哝出声,抬起眼睛瞥了谁一眼,又立马止住话头,“反正你俩就安心上学去,我在滨城也能看着点小马。”

站台广播通知检票,江稚茵跟他们挥手告别,闻祈只简单跟几个朋友点头示意。

因为是一起订的票,两人座位也挨在一起,前排一个女生的箱子放不上去,有点着急地拜托江稚茵:“叫你男朋友帮我放一下可以吗?”

她一时愣然,一句“他不是”刚出口,闻祈已经顺手把那人的行李箱搁在上面了,那女生朝他俩道谢,江稚茵的解释都变得多此一举。

闻祈今天戴了耳钉,耳垂上是黑色圆钉,并不突兀,但细看后才发现他耳骨上还扎了两个银色的小环,整个人的气质就变得不正经了一些,像夜店风,偏生长相又偏冷,不喜搭理人,那种风尘感就稍显漫漶。

江稚茵一边拧瓶盖一边问:“怎么突然戴耳钉了?”

闻祈垂眼戳了几下手机,简单回答:“怕耳洞长起来,就白打了。”

她问了一个在心头盘桓许久的问题:“为什么会想打这么多耳洞?”

闻祈瞭她一眼,神色变得淡漠了一些,敷衍回答着:“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好奇心没有被填满,但又没法继续问下去,江稚茵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水。

离开海城不过半年,再度回来的时候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熟悉的街开了不熟悉的店,以前常去的早餐店却倒了一个又一个。

开学有一个月的军训,站军姿,踢正步,走方阵,说到时候每个院都要在校操场检阅。

理科类院校里的女生本来就少,江稚茵班上的女生统共就八九个,刚好凑了两个宿舍,每天晚上军训完,江稚茵是第一个去洗澡的,但每个人生活习惯不一样,宿舍里有个熬夜党,半夜一点才去浴室洗漱。

她的床位离洗手间最近,乒乒乓乓的动静把她的觉吵成两半,前半夜睡一半,后半夜睡一半,跟室友洽谈过后也没有改善,实在没办法,江稚茵只能成为首个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去找导员申请换宿舍的人。

但恰逢今年开始扩招,很多宿舍都变成四改六,江稚茵要是换宿舍,不仅要搬着刚铺好的床垫和帐子去南区宿舍楼,还要住六人寝上下铺,并且因为不是一个专业的,课程不一样,作息什么的更不合。

导员问她想清楚了没有,江稚茵突觉太阳穴发疼,说再考虑一下。

晚上所有人穿着迷彩服围坐在花坛边上,教官是退役后考到本校的研究生,拎着蓝牙音响放歌找人表演才艺,江稚茵得了空躲在一边的花坛后边,靠着冰凉的瓷砖,

给江琳打电话。

她告状的时候特委屈,空出来的那只手揪弄着花坛里的大丽花叶子,江琳这段时间突然变得耳背起来,她一句话有时候要重复两二遍才能被她听清。

江琳:“那你不然就搬出去外宿吧,找个离学校近点儿的地方。”

江稚茵抿住唇:“可我每个月生活费就要花挺多了,再加上房租,那你的工资不得全花我身上了?你自己怎么办?”

她咬牙:“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再忍一下。”

江琳言之凿凿:“为什么要说服自己忍耐?你长到这个年纪,吃了这么多米,好不容易考上这么好的学校,是为了去受气的吗?”

“别忍嗷,不然你就直接跟她干起来,她要是赖着不走我们就搬出去一个人住,还自在些,家里的钱本来就是存着给你上大学用的,你妈我每天在单位食堂吃饭,能花几个钱?不用你省。”

花坛里的叶子被她揪得秃了一块,江稚茵扫去身上的碎叶子,犟起来:“我先看看附近房子的租金吧,要是有合适的我就租,不用你给房租,我觉得拿个奖学金,周末再去做个家教,也能有不少钱,你别急着给我打钱,打了我也给你退回去。”

毕竟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而且刚高考完不久,高中知识还没那么快就忘。

海城这边物价普遍高,家教开价也高,一小时好几百的比比都是,她回头制定个方案,再加几个信息群问问。

军训休息期间江稚茵就在软件上看看房源,这边寸土寸金,想找个租金低的房子着实不易,江稚茵看了好几天都没有合适的,闻祈倒是突然给她发了消息:

【用户136】:“江阿姨说你要找房,让我帮你盯着点,怕你被骗。”

【拉粑粑大王】:“走中介应该不至于吧,不过中介方肯定要收佣金,就是价格上贵一点。”

【用户136】:“附近有一些老小区,住户都是老人,不太会操作,基本都是直接手写一张告示贴在楼外面,这种应该会便宜一些。”

江稚茵还在考虑,闻祈就又接了一句:

【用户136】:“到时候我可以帮你看看。”

这个方案还不错,主要是便宜,还能尽快解决她的困境,于是江稚茵同意了。

海城这边地域的贫富差距很明显,中心商圈处处是高楼大厦,寸土寸金的,只有夹缝里还留存着老街和老居民楼,门对门立着,中间牵好几条晾衣绳,因为过道狭窄逼仄,直接被楼层倒下来的阴影覆盖,透光性很差,显得潮湿。

走进楼道的时候,江稚茵嗅见一股很浓的阴湿味,仿佛能从墙里渗出水来,楼道的扶手有些许掉漆,墙面斑驳了几块,似乎又找人重新上过一遍油漆,看上去还算干净,没有那种百年老楼的破败感。

房东是个地中海老头,说自己要搬去跟儿子住了,这套老屋就空了下来,老人对房子有感情,又舍不得卖,就想着租出去,每个月收点租金。

老楼里没有电梯,只能徒步爬上五楼,闻祈

帮忙提着她的行李箱,速度就落后他们稍许。

房东还在滔滔不绝,说建筑材料不太隔音,楼上楼下有时候喜欢吵架,可能有点影响睡眠,不过一般吵到十一点就停止了。

江稚茵“嗯嗯”几声,房东就拧开了门,空间不算小,看上去能有六十多个平方,设施都挺齐全,还有个小阳台。

“就一个房间,以前我儿子偶尔来看我都只能睡沙发,要是你们两个人一起住的话可以换个大点的床。”

坦诚说自己一个人住这里的话似乎有些不安全,怕被人找上门来,于是江稚茵敷衍着说“好”。

行李箱大概有十公斤,拎上五层楼也很累,江稚茵能听见闻祈显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余光瞥见他缓慢把上衣袖子向上挽,露出一截小臂,她迟钝地移开视线。

房东把钥匙递给她:“就这一把钥匙,有时间你再去配几把备用的,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啊。”

江稚茵连连道谢,目送房东下楼,关上门后摸索着使用房子里的饮水机,给闻祈倒了杯水:“你坐着歇一会儿吧。”

闻祈接过杯子,抬眼看看她,问:“不用我帮你整理东西吗?”

“不急。”她摆摆手,“先叫个外卖来吃,有力气了再干也不迟。”

他稍稍一挑眉:“我体力还可以的,不至于拎个箱子就没劲了。”

江稚茵又想到他高中跟赵永伟打起来的事情,当时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场面,但根据赵永伟身上的伤来看,他确实所言非虚。

但是连轴转的话还是劳神费力,她肚子饿,先叫了外卖送上楼,一边吃一边问:“说起来好久没跟邓林卓和小马联系了,周末要不要叫他们来海城一起玩?”

“最近应该不行,邓林卓在滨城那边帮忙处理小马的事。”

江稚茵手中的筷子一顿,把身子坐直:“小马出什么事了?”

闻祈握了握水杯,燥热的手心触到一股凉意,在短暂几秒的沉默过后,他开口:

“马爷爷去世了,交通事故,还挺棘手的,小马又什么都不懂,只能靠邓林卓留在滨城帮点忙。”

去高铁站那天就见邓林卓欲言又止的,最后却什么也不说。

江稚茵彻底把筷子放下,“你让邓林卓他们瞒着我的?”

他不说话。

“邓林卓就听你的话,不是你嘱咐过,他那大漏勺怎么瞒得住?所以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告诉你了你肯定说要留在滨城,那边的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弄明白,开学怎么办?”

闻祈把着一副冷静的腔调,缓慢把视线移到满是脚印的地板上,“而且,不想因为这种事拖着你。”

江稚茵直接伸手去够沙发靠背上的外套,闻祈皱一下眉,摁住她的胳膊制止:“那边的事情用不着你去,你好好上学就行。”

他靠得很近,整条胳膊横亘在她腰身,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一个半抱不抱的姿势,江稚茵稍微一动就能被他钳制。

她抬抬眼睛:“是不是因为我走了太久,所以你们跟我并没有什么感情?_[(,也并不把我当什么挚友,觉得这种事没必要告诉我,我是外人。”

他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反问着:“没感情?”

“那为什么跟我讨论什么谁拖着谁的问题。”

气氛变得有些僵持,空气似乎变成粘稠的固状物体,凝滞不前,室内安静非常,良久,他才凉凉出声:

“所以你喜欢被拖死吗,欣赏负重前行的获得感?”

闻祈的表情如同冻雨后浮在表面的一层冰,冻层下面裸露着点点霉斑,有什么东西要发芽,顶开冰面闯出来。

“救赎别人让你快乐,于是总把自己当个火球去温暖所有人,所有人都只分得到你身上那么一点点光和热,看着我们这些聋子、傻子和一个命不久矣的病患围绕在你身边,救到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就是你的成就感来源吗?”

江稚茵觉得这样的闻祈很陌生,困住自己的那双胳膊似乎又紧了几分,她发觉他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只剩咫尺。

“原来你这么厌恶我。”她怔怔说。

他似乎正在努力维持情绪,声音从牙缝里飘出来:“如果真有那么在意我们,又怎么会一次都没回来过?回来了又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给大家冠上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名头,请问我们真正一起相处过几年?”

江稚茵无法继续维持跪在沙发上的动作,身子往后仰了下,就靠在闻祈的手臂上,完全被圈住,她慌乱地眨动眼睛:“我知道,所以我想修复这段关系,我想和大家重新——”

“想重新让大家陪你玩英雄江稚茵的过家家游戏?”

暮夏时节的天气还是很热,情绪上头的时候更觉焦躁,江稚茵感觉自己体温发烫起来,脑子一片混乱,房子还没有收拾,到处都灰扑扑的,只有窗户外透进来一点傍晚的霞色是明亮刺眼的。

她咽着口水,发觉心口一凉,闻祈抬着指尖点上她心脏的位置,虚虚低着眼,似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你心有多大啊,想把大家都装进去,为所有人赴汤蹈火是你的职责的话……”

他喋喋不休的话语戛然而止,眉头几不可闻地蹙起,紧紧咬住牙齿,制止了后续失控的言语。

闻祈已经记不清,从重逢到现在,从她嘴里听见过多少个男人的名字。

化学课代表帮她讲题了,她好感谢,应该怎么报答呢,他能不能给一点意见。

孙晔送了好名贵的表,这份心意太贵重了,她天天思考怎么感谢对方,却把他的礼物随意丢在一边,十天半个月都不看一次,要他反复提起,才很勉强地说喜欢那串丑东西。

现在,顾及马世聪小时候帮她捡蜗牛壳、一遍遍喊她“知音”的情谊,就能立马放弃学校的课去陪他,即使对方是个一窍不通的傻子。

确实是个大好人,多天真啊,说什么要“修复和大家的关系”,不遗余力地帮忙,所有人都应该受到她心软的恩惠。

那么

他呢?

既然这么心善,他以前叫过那么多声“茵茵”,在那栋冰凉的房子里守着风铃和照片守了十二年,为什么江稚茵就没有现在这种要陪马世聪的毅力?

那时候怎么没来陪他呢?

能爱所有人,怎么就是不在意他呢?

闻祈的腮帮稍微凸起一块,看着被他困住动作的人翘着脑袋用那双干净到透明的眼睛看向他,眸中尽显慌乱,却只有他一人。

他有时候会嫉恨地想,干嘛要在意什么朋友,干嘛把感情分给大家,他一个人都不够。

可是这种话不能说出口,于是他松手,低敛眉眼,嗓音不再激动:“你想去就去吧。”

闻祈阖上眼皮,感觉到头痛,觉得自己像赤足走在刀尖上,因为情绪偏离了一毫,足底就被刺得鲜血淋漓。

如果江稚茵被他的嫉妒心吓到的话不知道又要钓多久。

江稚茵还跪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她的腿被压得有些麻,只能僵硬地穿上鞋,看见闻祈身子后仰,靠在沙发上,皱着眉揉弄眉心。

长久的沉默后,她再次听见身边人的声音,情绪有所包装,口吻没有刚才激烈,平静中带一点虚伪的温和:“抱歉,我只是不想看你为我们的事耽误自己,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会有最好的未来,总是拖累你也会让大家自责。”

他喘了一口气,停顿稍许,撩起靠背上的外套递给她:“但如果你执意要去,穿上吧,我陪你一起。”

江稚茵觉得他变脸比翻书还快,这个人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站在你面前,你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形,其余都无法窥见。

她沉默不语,接过闻祈递给她的衣服穿在身上,桌上的外卖已经凉得差不多了,江稚茵慢吞吞换好了鞋。

坐上高铁的时候,她把头抵在窗户上,掀了眼皮看着外面忽闪而过的夜色,忽地抿起唇来。

不想搞砸和大家之间的关系,也希望自己尽力当一个好人。

但江稚茵还是第一次知道闻祈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原来早就被判定为一个伪善的人,进而被讨厌了。

马世聪现在和邓林卓在一起,白天就跟着邓林卓东跑西跑的,晚上不愿意留宿,非得回自己家睡,老马开的废品站白天就关门,晚上小马回去睡个觉。

江稚茵见到他的时候,小马只是发呆,坐在车库的床边一动也不动。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邓林卓简单地煮了一锅泡面,可小马再也没像以前一样激动地团团转。

“他一直这样吗?”江稚茵问。

邓林卓虚虚拿着筷子,摸了把只冒了茬的寸头,皱皱鼻子回答:“在医院把马爷爷推进太平间以后就这样了,他不懂什么是死,只一个劲儿喊要老马带他回家,喊累了就这样发呆歇着。”

他刚带着小马去找完律师,现在饿得肚子咕咕叫,吸了几口面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嚼就急着唉声叹气:“等他歇好了,估计又要开始——”

“老马怎么还不来。”没等邓林卓的话说完,马世聪就开始念叨。

江稚茵正站在马世聪边上,他扯住她的袖子继续说:“打电话给老马,我要回家了。”

她盯着马世聪眼巴巴的表情,嗓音变得艰涩起来:“马爷爷不会来了。”

“骗人。”他撒了手,“王奶奶之前也说你不会回来了,但你还是回来了啊,老马肯定也会的。”

虽然有几分不忍,但邓林卓还是重复解释:“老马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你得学会一个人照顾自己了。”

“死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人能用他能理解的话解释给他听,大家都保持沉默,于是他就开始大哭大叫:“我听不懂,我就要老马回来接我,我要回家睡觉!我好困!”

一边叫喊着,他一边站起来拿着手上的东西就往地下摔,发脾气,嘴里也一刻不停歇,旁边的邓林卓见状就过来扯他的胳膊想钳制住他,但是小马人高马大的,一次肘击撞得邓林卓连连后退。

“这小子下这么黑的手……”

闻祈今天本就心情烦躁,被这么一吵更加没办法保持平静的态度,大刀阔斧地上前挥了一拳,马世聪跌在单人床上,脆弱的支架床吱呀作响。

江稚茵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们俩要打起来,结果闻祈只是扯着他的领口逼迫他冷静下来:“死就是再也不会说话,不能动,也不会睁开眼睛,身体会被载到火葬场里烧成灰,最后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埋到土里,像王奶奶一样,懂了吗?”

马世聪嘴唇翕动几下,眼睛开始失焦,又恢复成一派痴呆的模样。

闻祈撒开手:“这里不是你家,你再乱喊乱叫砸人东西,就出去。”

他的心情似乎显而易见地恶劣到极点,举手投足间都有些不耐烦。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耳朵里的助听器掉了出来,闻祈又弯腰去捡,随意往耳朵里一按,走出卷帘门。

小小的车库里满地狼藉,马世聪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像是有些呼吸不过来的样子,他似乎在哭,但又被吓得不敢哭出声音,只能默默哽咽。

闻祈的声音从外面传进室内:“你要是非要回家,我就叫车把你送回去,废品站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是求着知音教你算数吗?以后自己算账,赚了亏了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邓林卓有些看不过去:“……反正我也留在这儿,要不小马跟我一块儿住吧,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废品站也让人挺不放心的。”

闻祈半弯着身子钻进来,吹了一会儿夜风以后头脑似乎没刚才那么发热,冷淡着嗓音说:“你打算管他一辈子?他总是得学的,难道你以后谈恋爱结婚了还把小马带着吗?”

气氛沉静下来,邓林卓保持缄默,江稚茵适时插嘴:“肇事方没赔钱吗?那笔钱拿出来应该还能供他生活几年吧,这几年里就教他怎么卖废品,至少是个能吃上饭的活儿。”

“老马那废品站里还有冯叔帮着管,饿不着小马。”邓林卓解释

但冯叔还有自己的家庭,平时给小马带口饭倒不成问题,但是日常起居不会有人再迁就他了,得学会一个人出门买生活用品和洗晒衣服之类的工作。

闻祈叫的车来得很快,他把小马叫出去,问他有没有带家里的钥匙,马世聪一边抽抽啼啼的一边点头,闻祈把人塞车里,报了地址就让他一个人回去了。

老马的废品站面积不大,外围有一道布满了锈迹的大铁门,门上用链子拴着挂了把锁,马世聪被司机扔在门口,一边抽噎一边摸索身上的口袋,钥匙掉在了地上,他慢慢吞吞捡起来,哆嗦着手锁孔里插,把铁门打开。

对面停了一辆面包车,车上二个人,江稚茵坐在后座,扒在车窗上叹气:“看吧,他都不锁门,一点都不安全。”

邓林卓坐在驾驶位喝水,时而抬抬眼皮看着闻祈,嘀咕着:“有的人刚刚还骂得欢,还不是要跟过来看小马的情况。”

闻祈幽幽盯他几秒,邓林卓讪讪缩起脖子。

巷道里十分安静,半晌才听见闻祈拖沓的声音:“我只是说不会做他父母。”

江稚茵虚虚抬眼看着他,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他的侧脸轮廓,以及被风吹得纷飞的短发。

十几秒后,她缓缓把视线收回去,沉默地攥紧自己的袖子。

铁门处又出现一个人影,是马世聪折回来锁了门,江稚茵心里的石头落下去一小块。

邓林卓说:“你们突然回来,也没地方住啊,带了身份证的话去找个宾馆也行。”

闻祈侧目看她一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江稚茵眨动几下眼睛:“这个点儿……去哪家宾馆啊。”

她没一个人住过酒店,如果不是那种全国连锁的酒店,住进去还挺不安全,总怕有人半夜闯进去怎么办,小宾馆里这种事可说不好。

闻祈询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是跟着江稚茵来的,似乎打算一切都按她的安排走,江稚茵来这一趟是想帮着处理一下马爷爷的后事,然后看看小马的情况,后面几天应该还会跟邓林卓一起去问问律师赔偿款的事,多几个人把关总归放心一些。

于是她思忖着开口:“大概再呆个一周左右吧,等马爷爷和小马的事全部处理妥帖了再回去,不然我也不太……”像是想到什么话,江稚茵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不太放心。”

她怕闻祈又觉得自己在装老好人。

闻祈并未对此作出评价,想了个方案:“时间比较长,我回车库过夜,茵……”他刻意停顿几秒,又改口,“江稚茵回自己家吧。”

……小名都叫出来了,又吞回去。

他果真早就受不了自己了。

江稚茵低下眼睛,半晌没有出声,闻祈瞥了她一眼,发问:“有什么不满意?”

“啊?”她抬抬头,反刍了一下问题,才想起来回答,“就是……我不想告诉我妈我翘课回来的事,她肯定要说我意气用事、不顾学业,不想让她操这种心。

邓林卓提议:那你俩回车库将就几晚,反正有两张床,就是热了点儿,我去我老爹那儿住。?”

“她没意见就行。”闻祈出声。

住一周的宾馆肯定是笔大花销,又不想让江琳知道这件事的话,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于是江稚茵点了几下头。

二个人又在车里呆了一会儿,见废品站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后就安心地各回各家了,邓林卓暑假才考的驾照,开车技术还很生疏,一路上歪歪扭扭,惊险万分地把他俩送到车库。

闻祈还是习惯性先洗手,水龙头吐水的声音好歹增添了点动静,不至于让两个人面面相觑,显得尴尬。

他问:“你睡哪个床?”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江稚茵动了几下嘴唇,不太确定地说:“我……睡邓林卓的就行。”

水龙头被“啪”一下关上,闻祈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回答:“他平时不太讲卫生,你不介意?”

这话倒是挺有信服力的,邓林卓平时确实挺糙。

她讪讪改口:“那,我睡你的床?”

“好。”这次倒是答得简单又爽快。

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新的洗漱用品以后,江稚茵拎着塑料袋回来,看见闻祈给邓林卓那个床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子,看样子他也嫌邓林卓的床不干净。

江稚茵一脸无语地站在门口,闻祈看她一眼,毫不心虚:“我那床的床单是走之前刚换的,也是新的,都一样。”

都一样你刚刚干嘛驳回她的话,让她睡邓林卓的不就好了。

但江稚茵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来之前起过争执,江稚茵现在看见闻祈时,心里的感受很复杂,还夹杂一点恐惧,觉得自己应该尽量别惹这个人生气,于是在他面前变得不自在,话也少了许多。

一边认定闻祈讨厌自己,一边因为初吻献给了他而矫情,于是一颗心像锁在玻璃瓶里腌制了许久的水果,吐出源源不断的酸水来。

她不挑起话头,闻祈本身话又少,这小小的房间里就只剩下破旧风扇的声音。

江稚茵刷完牙从狭小的洗手间里出来,恰好迎面撞上闻祈肩膀,和他肩擦着肩走过去,她嘴角还沾着白沫,在擦身相过时被他很轻地握了一下手腕,激得她肩膀下意识耸了起来。

闻祈盯着她的眼睛:“你在小心翼翼什么?是我晚上冲你发火的缘故吗?”

江稚茵呼吸一窒,眼珠心虚地晃动起来,沉默以对。

“是我当时没控制好情绪,但是并没有故意对你生气的意思。”

她下意识挣了挣:“那是什么意思?不用再假装客气,我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呢?”他轻声呢喃,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江稚茵的手骤然间失去力气,她稍稍低眉,嗓音也沉下去:

“我知道你其实很讨厌我。”

“我讨厌你?”闻祈发出气声。

“我并不会在酒后吻我讨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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