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琴瑟

(三)

觉心法师是那第二日下山去的。

下山的时候,那位身材浑圆的僧人驾着牛车相送。

至于牛车如何穿过竹海,觉心法师也不知道。

临别时,那位身材浑圆的僧人对觉心说道。

“小姐一个人在山中生活,无依无靠,你可不要辜负了她喔。”

“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他这样说道。

觉心法师对他双手合十。

自那之后,觉心法师每日有意无意都会行至胥山深处,竹海侧畔。

夜色降临,觉心便吹奏起尺八,待竹海彼岸的琴声响起。

之后,便有一两牛车前来相迎。

来迎之人,时而是身材浑圆的僧人,时而是身材瘦长的僧人。

无论是那两位僧人也好,还是那位上了年纪的尼姑也好,皆称呼那位姑娘为小姐,或许是那位小姐的下人吧。

久而久之,觉心也知道了那三位下人的名号。

身材浑圆的那位,叫做胖头陀。

身材瘦长的那位,叫做瘦头陀。

上了年纪的尼姑,叫做五姑。

每个夜里,下人便驾着牛车便将觉心法师接到那个院子里。

觉心立于庭院一侧吹奏尺八,而那位身着黄衫的姑娘则坐在庭院的另一侧抚琴。

夜色如黛,月光朦胧。

尺八的声音和琴声相合,犹如灵魂曼舞的伴侣。huye.org 红尘小说网

一边是头戴竹篓子的僧人,竹篓子遮住了僧人的面目。

一边是脸上蒙着青纱的姑娘,青纱屏蔽了姑娘的五官。

一僧一卿,一吹一弹。

仿若相知多年,却又素未谋面。

不到晨光初露时,瘦头陀或者胖头陀便会驾着牛车将觉心法师送下山去。

如此一来,两个多月下来,觉心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毕竟我是个出家人,对方是位姑娘……”觉心时常这样想。

“也不能主动去问那位姑娘的芳名,即便像如今这样以曲相会,怕是……怕是已扰了那位姑娘的清白了。”

“或许……最好还是……不要再去了吧,不如就从这里返回茅屋。”觉心法师也曾多次在溪口村徘徊。

然而在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时,他便已身处竹海之畔。

尺八声响起时,声音中也含着越来越多的期盼,与之相合的琴声也含着越来越多的欣喜。

“啊……我究竟是怎么了啊。”觉心法师忍不住心慌地叹道。

那一天晚上,觉心法师放下尺八时,已是四更天。

虽然身处深冬之中,觉心法师握着尺八的双手早是已汗津津的。

觉心法师往前探出几步去,月光澄澈地洒下来,天地间一片通透。

觉心摘掉了戴在头上的大竹篓子,他双手合十,颤声问道。

“贫僧觉心……可否……告知姑娘芳名。”

竹海中吹来一阵夜风,沙沙作响,就在那夜色中,觉心法师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比那沙沙颤抖的竹叶更快。

慌乱的心跳声仿佛将万物都鼓噪其中。

就在那样的慌乱的心跳声中,一个潺潺如水的声音传来。

“我叫小萩。”

姑娘从琴侧站起身来,缓缓来到月下。

姑娘身侧传来的熏香,令觉心法师心神恍惚。

她转过身来,将侧面对着觉心法师,微微抬起头,望着霜天,月光照在她的面纱上,又穿透了面纱。

觉心法师只能看见她的半张脸,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清新脱俗,眼神顾盼,犹如轻云下浮出的半月。

当时的月光犹如一道澄澈的闪电,击中了觉心法师的心。

觉心法师听见自己的心再一阵狂跳,十七年来他在心中秉持戒条筑起一道高墙,在那一刻他听见那道高墙轰然倒塌的声音。

蓦地,姑娘低下了头,她的脸再次隐在夜色中。

“明日,我等你来。”

她这样说道。

然而……第二天,觉心法师没有前往。

对僧人而言,动情便是破戒,破戒便是摈弃佛道,逆天而为……

那天,觉心法师回来后,便在茅屋内静坐冥想。

他想要以枯灯静坐的方式去除心中杂念……

然而……在那冥想的清净之境中,他依然看见那位名叫小萩的姑娘朝他走来,月光下,她轻轻掀开面纱,双眼流波,那双眼……便是连明月也失去了颜色。

接着,小萩缓步来到觉心法师的面前,并身跪于他身侧,腿挨着腿。

她将身子靠过来,头紧紧贴在觉心法师的胸膛上,然后她伸出白嫩的双手,将觉心法师的脸捧在手心中。

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衣衫散落于身侧……他们拥有了彼此……

“啊!”觉心法师大叫着,满头大汗地从冥想中醒来。

“色戒……魔障……”

“师父……师父……”

“是徒儿定力不够……”

于是,接下来的十来天,觉心法师依然吹奏着尺八,依然沿着九溪而行,然而每次都是走到溪口村便折回。

他不敢再去胥山深处。

就在安归云跟随觉心法师的那几日,他都是这样,沿着九溪,走上一个来回。

如此,回来后便打坐冥想。

然而,觉心法师的心中却充满了怅然若失之感。

直到腊月二十九,那天白昼,觉心又在冥想之境中再次见到了那位小萩姑娘,小萩轻启双唇,吟了一首诗。

“愿为西南风,”

“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

“贱妾当何依?”

——是曹植的《七哀诗》,讲的乃是哀思之情。

——我多想化作那一阵西南风,随长风而去,投入到郎君你的怀抱中。

——若是郎君的怀抱不向我敞开,我还能依靠谁呢?

小萩如水的双眼从觉心法师心头闪过,眼神清澈得令他心惊。

“是啊,她是那样的无依无靠……”

“我又何尝不是呢,离开她,我又何所依呢……”

“我们不就像……山中无依的青萍,飘过寺前匆匆的流水……”

那天晚霞将垂之时,觉心法师胸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心潮起伏不停。

“对不起……师父。”

“纵使……背离我这出家人的身份,我今夜也一定要去见小萩。”觉心法师心道。

接着,他便连夜来到了竹海畔,吹起了尺八。

来接他的,是胖头陀。

也就是安归云看见那位胖乎乎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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