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琴瑟

(二)

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

山间轻风长肆,竹海起伏。

竹林深处有一块空地。

空地中有一所院子。

虽说院子还算得大,然而院子四周却都是茂密的毛竹,如同筑起一道密密匝匝的高墙,简直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要从哪里进来。

再说了,院子也确实无门。

院中,长着三棵树,一棵蜿蜒的榕树,一棵高挺的毛竹,一棵含苞待放的红梅。

寝堂的窗户向西而开。

正有斜拉拉的阳光照射下来。

“你醒啦。”

一位身材如竹竿一般瘦长的僧人轻声说道。

阳光从窗户纸透进来,微光笼罩在僧人身后,犹如菩萨背后的佛光。

“我这是……在哪儿?”

觉心法师说道,喉咙中带着撕裂的痛感。

“……”

瘦长僧人正微微笑着,看着觉心。

眼神中,意味深长。

觉心落泪了。

这刹那,若非来世,启在风中。

嘴唇一启一阖。

声音便传进风中。

“我……我能说话了。”

“我能说话了!”

觉心法师欣喜地喊了起来,翻身跃下床榻,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然而,喉咙中那股撕裂的痛感更强烈了,令觉心法师咳嗽起来。

身材瘦长的僧人手上持着一物,将手掌翻开来给觉心法师看。

乃是一粒松子,松子的壳已发黑,像是在水中浸泡多年,松子已经生根,有几缕一寸长的根须从发黑的壳上冒出来,根须上还带着血痕。

“你之前发不出声,便是因为这东西……”

“哎……这是有人对你下咒喔。”身材瘦长的僧人说道。

“下咒……?”

“你看这个字。”

仔细看来,那松子的壳上还刻着一个字,那字写得歪歪斜斜的,似乎是以尖锐的指甲刻上去的……

若是细细辨认,便能认出那个字,乃是一个“殸”字,声字旁边,又多出半个“没”字。

“就是它把你的声音都吞了去。”身材瘦长的僧人说道。

“这东西已经在你的喉头生根了,以你的血肉为食,若是再晚一两年,恐怕你性命不保喔。”

“幸好被我发现了,就用手指帮你取出来了。”身材瘦长的僧人笑眯眯说道。

觉心法师这才发现,那僧人的手指也比一般人细上一半……食指和中指就像筷子般纤细。

“怪不得……我如今……喉中仍有撕裂之感。”

“唔……嗯,休息几日便会好起来了。”

“多谢法师相救。”

“别谢我,乃是我家小姐要救你。”身材瘦长的僧人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便是如此,觉心法师在那院子中又休息了两日。

每日喝些清汤,身子也渐渐康复起来。

有时候,送汤来的是那位身材瘦长的僧人。

有时候,是另一位身材浑圆的僧人。

有时候,却又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尼姑。

宅子的主人似乎并未现身。

第三天,夜幕降临。

觉心法师觉得身子已轻松了不少,喉间撕裂的痛感也渐渐远去。

如此,他便手握尺八,走出了寝堂。

夜色撩人,月亮浮于天际。

月光泼洒在天地间。

美得连魂儿也微醉的月色。

觉心法师将竹篓子套在头上,又将尺八的歌口贴于唇边,接着,深吸一口气,将气流徐徐送入尺八。

尺八之音,随着月色飞向夜空。

就在那样的月色中,像是与尺八的声音相合,庭院的一角响起了另一件乐器的声音。

是琴的声音。

琴声悠悠而起,和尺八的声音缠绕在一起。

说起来,合奏原本算不得什么,也是寻常事。

乐声和人声是一样的,都是以声音来传达人心的工具。

然而,人与人在交谈时,偶尔也会遇到那个人,无论彼此说什么,攀谈什么,内容也好,语气表情也好,处处相投,处处合拍。

这种情形,便叫作“投缘”。

相比之下,演奏乐器时,口不能言,目不斜视,将自己的心和魂都寄托在那乐声之中。

正因如此,乐声的“投缘”,要远比聊天来的投缘更加不易。

眼下,那琴声和尺八的声音便是如此,如此投缘,天衣无缝。

若是尺八如潺潺的春水,那琴声便落于水上,化作飘飘的青萍。

若是琴声如清早的平湖,那尺八便飞在空中,化作纷飞的微雨。

若是尺八如一缕青烟升往高空,那琴声便曼舞着追随上去。

若是琴声如微澜颤动,那尺八便化作水中点点涟漪,起伏不停。

时光在尺八和琴声的相合中,悄然流逝,两人皆浑然不如,陶然如醉。

就连乐声停止的时间,也都刚刚好。

尺八吹罢,琴声也安静下来。

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这正是两天前在竹海中听见的琴声啊……

这就是觉心法师追寻之人。

想不到这个人也在院中。

等到乐声不再响起,觉心忍不住走上前去。

那弹琴之人竟是一位身着黄衫的姑娘。

姑娘带着面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的头发上沾着夜露,露水正一滴一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

“拙陋之技,大师见笑了。”女子轻声说道。

声音如同潺潺流水。

觉心法师双手合十。

“原来是位女菩萨,觉心多有打扰。”

觉心这样说道。

四下里静如止水,觉心却觉得四周有什么东西荡漾了起来。

是那澄澈的月光么?

夜色无声,月色仿佛在轻风中微微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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