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续三夜,曾拾得九鸾钗的娘子如月,都陷入到漆黑的梦境之中。
她正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周围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
也不知道她走了多久。
蓦地,一抹冷飕飕的月光照在如月身后。
如月慌忙转过身来。
她的身后,有一个偌大的土堆,看起来,倒像个大坟。
坟头上,有一道大石头门。
如月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
那道大石头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坟里头,一片漆黑。
如月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四下无声。
黑暗至极。
万籁俱寂。
蓦地,如月感觉到。
自己身后的漆黑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
……
……
雪下得很大。
这一年,是869年,咸通十年。
算一算,白云居士已经作古一百多年。
开阳法圣在安史之乱后,也不知去向……
然而红尘之中,始终也还有明教为祸人间的传说。
无论如何,安归云,花夜明,卜离,卜弃几位“半个和尚”,都决心要铲除明教,不能再让他们害人。
阴历九月二十三,入冬以来的第三天。
这一年比往年都要冷。
这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
第一场雪。
大约是从昨晚开始下的,早上起来,天地已是一片白色。
苍山沐雪,白河漱冰。
四下无风,雪就这样下着。
纷纷扬扬的雪,落满天地间。
山野间,香樟树、枫树落尽黄叶,车前草、鼠尾草、蒲公英、狗尾巴静立不动,其上均积满落雪。
寺院的钟鼓楼,庙宇上全都落着雪,塔顶上的五脊六兽,在大雪中静默无声。
菩提树的树叶,也压在积雪之下,枝条被白雪的重量,压得微微弯曲。
偶有一两团小小的积雪自屋檐下,兽头瓦,菩提树落下,发出簌簌之声。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大雪吸收了山的声音,水的声音,树的声音,草的声音。
大雪吸收了万物的声音。
安静的雪,寂寞的雪。
簌簌而落。
这一刻,是午后,申时一刻。
大雪之中,有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雪中。
他们正走在苕溪之畔的阡陌上,自北向南。
走到驿道处时,并无牛车在等他们。
因为下雪的缘故,连牛也拉不动车了。
三个人只好一前一后地上驿道,一边走一边在聊着什么。
“话说回来,最后反倒是身中‘冰蛭’蛊毒,救了李季兰一命喔?”花夜明问道。
“确实如此……”大唐茶仙——陆羽答道,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身着品月蓝布长衫,头上扎着青布幞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蛊还能救人?……方才青末叟说的时候,我其实没听明白。”花夜明这样说道。
因这次的委托,事关冰蛭,又与开阳法圣有关。
青末叟便将前些年的一件事,讲与了安归云,花夜明来听,兴许对他们有点用。
茶仙陆羽便只好再讲一遍。
是这样一件事。
(二)
这件事,与一个女诗人有关。
关于这个女人,有诸多文献记载。
她出生时,是730年,还在白云居士遇到卜离与卜弃之前(738年),再往前数八年。
她死去时,是784年,已是白云居士死后(748年)三十多年。
如今,故事就从她的死讲起……
这一年,是784年,兴元元年。
乃是唐德宗自泾原兵变逃出长安后,又再次重回长安那年。
说起来,放弃西京长安,对皇帝来讲,乃是奇耻大辱。
羞辱到,需要以杀人来泄愤。
这一年的冬天,也格外寒冷。
雪一直在下。
天空被厚厚的冬云所遮盖,天地间一片灰霭之色。
密密匝匝的雪花,就从这片灰霭中降下,纷纷扬扬,一眼望不到头。
长安城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街道是白的,城楼是白的,宫殿和庙宇都是白的。
白雪掩盖了这么些年来,大唐的疮痍和耻辱。
在白雪茫茫中,一位老媪被拖了出来,拖到了京兆府门前的雪地中间。
她曾经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
可如今,她只是位满头银丝的老媪。
光阴流逝,忽快忽慢。
霁月清风,四时静好,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她直到四十,依然保有几分姿色。
然而当下,她才五十四岁,头发却雪白,跟八十岁似的。
纵使仪态不凡,毕竟老去了。
老媪倔强地站在雪地中,身板挺得笔直,透着文人的傲气。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了。
据说人死前,若是看破红尘,生无可恋,便往往会倔强一点。
“我这一生……何错之有……”她叹道,望着天。
天地间,那片灰霭映在她的眼中,纷飞的白雪,灰暗的天际。
她的眼中,却沉着比眼前的灰霭更深的灰暮。
她望着天,却想要看到比天更高更远之处。
在遥远的天外,究竟有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呢……
行刑的刽子手站在她的四周,共一十四人,手中均握着一柄四尺长、寸许粗的楛栎木棍。
雪还在下着,冷冷清清。
时辰到了,行刑开始。
所施之刑,乃乱棍扑杀,是唐德宗亲自下的令。
也就是将这位老媪,以乱棍打死。
第一棍打下来,老媪的腿骨立时断了一根,她倒了下去,仰面朝上。
第二棍打下来,肋骨应该断掉了两三根罢,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传来。
第三棍打下来,内脏在挤压中破裂,老媪的口中吐出血来。
接着,十几个精壮的男子围着老媪一顿乱棍,棍棍见血,密不透风。
根本都用不了一炷香功夫,老媪就被活活打死了。
血流了一地,岂止一丈长。
雪白的地面,殷红的血迹四散,仿若一朵盛开的牡丹。
牡丹开在雪地里,乱纷纷的大唐末世,竟像迎来了惨白的春天似的。
刽子手四散之时,老媪还残留有一丝意识,她不曾瞑目,双眼依旧望着天。
死之前,有那么一刹那,人的一生会从眼前流过……
一刹那,只一眼,却仿佛有许多年的光阴徐徐而来。
她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刽子手纷纷转身离去。
接着,一股力量从天而来,她感觉自己融入了那场雪中。
行刑的刽子手正擦着汗,说着话呢。
“打得真爽快啊。”
“我起码打断了十多根骨头呢。”
“呼,老女人真够倔的,打到死都没吭声。”
“我都打累了呢。”
“听说,这个女人……是冤死的喔。”一个刽子手一边小声说道,一边不放心地不停往后看。
好像生怕那死了的老媪会站起来似的。
“冤死的又怎样,这年头,谁管那么多。”
“就是,干咱们这一行的,多打死一个,咱们赏钱就多一分呢。”
“你这新来的就是不行,害怕了?”
“哥哥我都在这儿三年了,从没怕过。”
蓦地,那个新来的刽子手惊恐地叫了起来。
“啊!”
他抬着胳膊,手指向雪地中间。
“尸体不见了!”
十几个刽子手一起跑过去看。
茫茫的雪地上,只剩下一整套沾着血的破败衣裙。
老媪的尸体消失不见,仿佛融进了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