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朝诗暮茶话3圣

(一)

连续三夜,曾拾得九鸾钗的娘子如月,都陷入到漆黑的梦境之中。

她正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周围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

也不知道她走了多久。

蓦地,一抹冷飕飕的月光照在如月身后。

如月慌忙转过身来。

她的身后,有一个偌大的土堆,看起来,倒像个大坟。

坟头上,有一道大石头门。

如月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

那道大石头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坟里头,一片漆黑。

如月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四下无声。

黑暗至极。

万籁俱寂。

蓦地,如月感觉到。

自己身后的漆黑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

……

……

雪下得很大。

这一年,是869年,咸通十年。

算一算,白云居士已经作古一百多年。

开阳法圣在安史之乱后,也不知去向……

然而红尘之中,始终也还有明教为祸人间的传说。

无论如何,安归云,花夜明,卜离,卜弃几位“半个和尚”,都决心要铲除明教,不能再让他们害人。

阴历九月二十三,入冬以来的第三天。

这一年比往年都要冷。

这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

第一场雪。

大约是从昨晚开始下的,早上起来,天地已是一片白色。huye.org 红尘小说网

苍山沐雪,白河漱冰。

四下无风,雪就这样下着。

纷纷扬扬的雪,落满天地间。

山野间,香樟树、枫树落尽黄叶,车前草、鼠尾草、蒲公英、狗尾巴静立不动,其上均积满落雪。

寺院的钟鼓楼,庙宇上全都落着雪,塔顶上的五脊六兽,在大雪中静默无声。

菩提树的树叶,也压在积雪之下,枝条被白雪的重量,压得微微弯曲。

偶有一两团小小的积雪自屋檐下,兽头瓦,菩提树落下,发出簌簌之声。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大雪吸收了山的声音,水的声音,树的声音,草的声音。

大雪吸收了万物的声音。

安静的雪,寂寞的雪。

簌簌而落。

这一刻,是午后,申时一刻。

大雪之中,有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雪中。

他们正走在苕溪之畔的阡陌上,自北向南。

走到驿道处时,并无牛车在等他们。

因为下雪的缘故,连牛也拉不动车了。

三个人只好一前一后地上驿道,一边走一边在聊着什么。

“话说回来,最后反倒是身中‘冰蛭’蛊毒,救了李季兰一命喔?”花夜明问道。

“确实如此……”大唐茶仙——陆羽答道,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身着品月蓝布长衫,头上扎着青布幞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蛊还能救人?……方才青末叟说的时候,我其实没听明白。”花夜明这样说道。

因这次的委托,事关冰蛭,又与开阳法圣有关。

青末叟便将前些年的一件事,讲与了安归云,花夜明来听,兴许对他们有点用。

茶仙陆羽便只好再讲一遍。

是这样一件事。

(二)

这件事,与一个女诗人有关。

关于这个女人,有诸多文献记载。

她出生时,是730年,还在白云居士遇到卜离与卜弃之前(738年),再往前数八年。

她死去时,是784年,已是白云居士死后(748年)三十多年。

如今,故事就从她的死讲起……

这一年,是784年,兴元元年。

乃是唐德宗自泾原兵变逃出长安后,又再次重回长安那年。

说起来,放弃西京长安,对皇帝来讲,乃是奇耻大辱。

羞辱到,需要以杀人来泄愤。

这一年的冬天,也格外寒冷。

雪一直在下。

天空被厚厚的冬云所遮盖,天地间一片灰霭之色。

密密匝匝的雪花,就从这片灰霭中降下,纷纷扬扬,一眼望不到头。

长安城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街道是白的,城楼是白的,宫殿和庙宇都是白的。

白雪掩盖了这么些年来,大唐的疮痍和耻辱。

在白雪茫茫中,一位老媪被拖了出来,拖到了京兆府门前的雪地中间。

她曾经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

可如今,她只是位满头银丝的老媪。

光阴流逝,忽快忽慢。

霁月清风,四时静好,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她直到四十,依然保有几分姿色。

然而当下,她才五十四岁,头发却雪白,跟八十岁似的。

纵使仪态不凡,毕竟老去了。

老媪倔强地站在雪地中,身板挺得笔直,透着文人的傲气。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了。

据说人死前,若是看破红尘,生无可恋,便往往会倔强一点。

“我这一生……何错之有……”她叹道,望着天。

天地间,那片灰霭映在她的眼中,纷飞的白雪,灰暗的天际。

她的眼中,却沉着比眼前的灰霭更深的灰暮。

她望着天,却想要看到比天更高更远之处。

在遥远的天外,究竟有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呢……

行刑的刽子手站在她的四周,共一十四人,手中均握着一柄四尺长、寸许粗的楛栎木棍。

雪还在下着,冷冷清清。

时辰到了,行刑开始。

所施之刑,乃乱棍扑杀,是唐德宗亲自下的令。

也就是将这位老媪,以乱棍打死。

第一棍打下来,老媪的腿骨立时断了一根,她倒了下去,仰面朝上。

第二棍打下来,肋骨应该断掉了两三根罢,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传来。

第三棍打下来,内脏在挤压中破裂,老媪的口中吐出血来。

接着,十几个精壮的男子围着老媪一顿乱棍,棍棍见血,密不透风。

根本都用不了一炷香功夫,老媪就被活活打死了。

血流了一地,岂止一丈长。

雪白的地面,殷红的血迹四散,仿若一朵盛开的牡丹。

牡丹开在雪地里,乱纷纷的大唐末世,竟像迎来了惨白的春天似的。

刽子手四散之时,老媪还残留有一丝意识,她不曾瞑目,双眼依旧望着天。

死之前,有那么一刹那,人的一生会从眼前流过……

一刹那,只一眼,却仿佛有许多年的光阴徐徐而来。

她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刽子手纷纷转身离去。

接着,一股力量从天而来,她感觉自己融入了那场雪中。

行刑的刽子手正擦着汗,说着话呢。

“打得真爽快啊。”

“我起码打断了十多根骨头呢。”

“呼,老女人真够倔的,打到死都没吭声。”

“我都打累了呢。”

“听说,这个女人……是冤死的喔。”一个刽子手一边小声说道,一边不放心地不停往后看。

好像生怕那死了的老媪会站起来似的。

“冤死的又怎样,这年头,谁管那么多。”

“就是,干咱们这一行的,多打死一个,咱们赏钱就多一分呢。”

“你这新来的就是不行,害怕了?”

“哥哥我都在这儿三年了,从没怕过。”

蓦地,那个新来的刽子手惊恐地叫了起来。

“啊!”

他抬着胳膊,手指向雪地中间。

“尸体不见了!”

十几个刽子手一起跑过去看。

茫茫的雪地上,只剩下一整套沾着血的破败衣裙。

老媪的尸体消失不见,仿佛融进了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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