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起哭

如果裘江纠结于走或者留,陈芷汀可以劝导或者欣喜,而他不发一言,可见主意已定,却又去触碰她的伤处,触觉如同夫妻之间隐密的抚摸。两个加在一起的冲击像一计重拳,点到陈芷汀的太阳穴。她没有倒下,只是手脚冰凉,脑袋发懵。瞬间冒出来的直觉让她两腿发软。可是慢慢地,把直觉压下去,她想起好久没有联系妈妈了。

为什么自己身上没有一点她的遗传?

进入空寂的房间,陈芷汀心口发闷,腿上也觉出摩擦的热痛。先把药含到舌头下面,摸出手机,想出一个理由后拨出电话。没有接听。再拨,还没有接。走到阳台,看着楼前的万家灯火,疑心跳下去也许真的什么疑虑都没有了。

那是当然的。

风缓缓覆盖全身,手臂脚踝渐渐冰凉。秋风越过栏杆,在墙边打个弯,随心所欲地吹向没有高墙阻隔的虚无之处,吹向秋天的树林,吹卷林间的落叶。她想弄明白自己遇到的境况,非常浅显的事实,却又似乎非常玄奥。每一个人的问题对于别人来说都很简单,比如她看黄华,但自己遇到却复杂如星云。浩如星海的信息视频,心灵鸡汤,不能给她一点启示;多如尘埃的生人熟人,也不能给她一点安慰。

手机响了。QQ群在发课件,有几个老师在聊进度和复习资料出现的问题。陈芷汀不想看,又不得不想起还没改完的小测卷。

出去走走吧。把刚才的郁闷走散了,睡觉前把试卷改出来。

有生之年,她一直没有弄明白,她的这些想法本身就证明她与时代的距离。已经没有人或者少有人想这些了。理想信念已经造就了一个新时代,新时代已经成为旧时代,当下的新思想,超前意识,还没有造就新的哲学家来教导她,或者已经有了,而她这个中学教师如同井底之蛙,还没有看到更广阔更宏大的天地。

陈芷汀想不出弯弯绕的迷宫出路在哪。裘江总是有理,输有输的理由,赢有赢的理由;徐珊有致胜法宝,赢就是对,输就是错。因此,输了也必须翻盘为赢的假象,假着假着,时间一不小心就写成赢了,如同伤心了也要笑,笑着笑着伤心就变成笑话了。

有事忙就是好,不会因为无聊猜疑而发疯,繁忙的像螺旋一样上升的工作更可以阻断抑郁的产生。每一个转角都有等着你去关心的人,等着你去做的事,哪有工夫总是纠结在一个男人身上。

陈芷汀有点想见徐珊了,虽然她未必明白她的忧思,但一通乱骂就能让她回归空空如也的纯粹。

秋风一过,挺拔的杨树和茂盛的柳树叶片渐渐稀零,枝条清晰疏朗,高低错落,映衬得昏黄的灯光颇有一种舞台效果的美,好像古装戏中落魄书生登场清唱的场景。风声像拉长的胡琴,慢悠悠地透着飘逸和凄清,追逐着一层层黄绿交叠的落叶,倒像在为落叶歌吟送别。她莫名其妙地有点心酸,于是眼前的夜景在她的眼中朦胧地晃动起来,竟然有了一种迷离的美感。

人到中年了吗?这么容易伤感?

走快点吧,不然忧思过度,只怕睡不安稳。陈芷汀收紧外套,迈开脚步,用数步子的方式转换脑筋,把裘江和自己都赶出去。

走出小区,拐向小区旁的小公园,突然“咣当”一声,一个饮料瓶砸到左侧一辆车上,车立刻呜呜哇哇叫起来,专心走路的陈芷汀吓了一跳。受惊的恼火让她看过去,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小学生。

小女生对小男生说:“你乱扔垃圾,我告诉老师。”

“又没在学校扔,要你多管闲事。哼!”小女生哑巴了。

陈芷汀的温柔敦厚被那一声响吓跑,压在心中想要质疑裘江的郁闷被突然的惊吓释放,好为人师的毛病又被心头火带出来。走过去拉住小男生。

“不在学校就可以乱扔垃圾了嘛?还砸别人的车,做错了知道嘛?”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小男生审视着她。“你又不是老师。哼!”

小男生用力挣脱,蛮力惊人,一拳打在陈芷汀小肚子上。好像被坚硬的石头柱子怼了一下,陈芷汀痛得弯下腰,怒火腾地烧起来,抓紧小男生的衣领,摆出很凶的样子:“我就是学校老师。我认得你。”伸手拉起男孩上衣前襟,看他的学校班级和姓名。“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看我去找她!”小男生被吓住了,几乎立刻说,“老师我错了,我去捡垃圾。”

陈芷汀出了一身细汗,立刻松开发软的手。小男生果然捡起刚才砸到车上的饮料瓶,丢到几步远的垃圾桶里。

两个小学生乖乖站好,听她发落的样子又让她觉得好笑。

“以后在哪里都不许乱扔垃圾,知道嘛?”

“知道了。”

“好吧。我不告诉你老师了。”

小男生立刻瞥了小女生一眼,眼中满是成功后的得意。陈芷汀又有点冒火。把原谅、宽容当作致胜法宝,没有一点得到原谅后如释重负的喜悦和感激。但又能怎样?空空然想不出。赶紧结束吧,一会家长出现又是事,不仅不会感激帮她教育孩子,只怕会揪住不放,到时自己可能斯文扫地,狼狈不堪呢。摆手让两个小学生走了。

“妈妈——妈妈——”两个小学生向公园深处跳舞的一群妇女跑去。

啊?陈芷汀又吓一跳,左右看看没人旁观,立刻掉头往回走。

回去睡觉时间早了点,继续散步又失了脚劲。想想给徐珊打个电话,让涂亮探探裘江是否在开车。

犀利强悍的徐珊正在僻静的角落独自抹眼泪。涂亮也走了。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又因为儿子的事吵起来。涂亮责怪徐珊惯着儿子,语言不谨慎,没有做好榜样,徐珊责骂两个老家伙不懂教育,总是一付有钱什么都不怕,长大就是一条好汉的落后思想,粗鄙不堪。“我们算有钱人家吗?可笑!”涂亮回骂她乱扣帽子。

“陈老师的妈妈也是农村人,也粗俗,怎么真真教育得那么好?”

“阿汀亲自教育,没跟老妈住,若是跟她妈在一起,只怕阿汀也学会干仗骂人啦!”

“你少来,汀汀什么时候会骂人?还干仗呢!算了吧你!”

“哟——什么时候你也汀汀上了!汀汀是你叫的嘛?!”一转念不对。

“你个混账!心里摆什么道道呢?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看我打不死你个——老不正经的货!”

吱——嘎!车子突然转向,又突然刹车。

笛——笛——怎么开车的?找死嘛!!

卧槽!哥们——驻啥泥!(干什么呢?)

日泥祖宗!

后面的车跟着大拐弯,急刹车。好在没撞上。几个男人伸出窗外大声骂着。

涂亮一声不出,靠边停车。徐珊也吓坏了,紧急收回拍打涂亮的巴掌。

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的涂亮转到副驾驶位,打开车门,一手扯出目瞪口呆的徐珊,一把搡到路边,调头回到车上,一脚油门,走了。

徐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曲?天空地阔,挡不住悍女徐珊偷偷哭。

两个人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聊天。坐下徐珊又什么都不说,刚才的伤心在见到好朋友后消失了。新房子漂亮,新车子漂亮,她反而失去了以前的快活。老涂渐渐不听她的电话,听了说不了两句就挂了,家也回,钱也给,吵他也听着,骂他也不回嘴,该着急着急,该关心关心,可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

陈芷汀也一时无语。把刚才教训小学生的事八卦给她听,惹她骂几句人兴许就快活了,没想到徐珊叹口气:“你能发火,是一个进步,我能嚣张不起来,又算什么?”突然又说,“老师都像你这样就好了。国家应该成立一个部门,叫什么——你以前讲过一个圣人先师什么的。对孔子。我真够蠢,孔子都不知道。万世师表。对,叫万世师,由你任队长,带着大伙儿满大街观察不文明不礼貌的学生,找到就教育他。教好学生,社会就有希望。哼哼,我聪明吧。”

“聪明!我的徐市长。什么时候给我委任状?”

“这个嘛——”徐珊撑起下巴做深思状,“今天晚上先让我潜规则一下。表现好了,明天就上任……”

冷了几秒钟,陈芷汀才反应过来,两个人搂在一起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徐珊突然哭了。陈芷汀搂着肩膀问怎么了,她摇摇手,呜咽着说,什么都别问,让我哭一会就好了。

徐珊哭了几分钟,果真安静下来。陈芷汀感觉肩膀上很重,徐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陈芷汀撑着身子坐直坐稳,让她有一个坚强的倚靠。

夜风很凉,树影很美,没有月亮和星星,街灯忽明忽暗,铺陈一地朦胧的光。远远传来一支歌,似乎专门唱给树下的两个女人。

我觉得有点累,

我想我缺少安慰,

我的生活如此乏味,

生命像花一样枯萎。

我整夜不能睡,

可能因为夜晚喝咖啡,

如果是因为没有人陪,

我愿意敞开心扉。

其实,真的想让自己醉,

让自己远离那许多恩怨是非,

让隐藏已久的渴望

随风飞

……

徐珊醒了。看到陈芷汀脸上亮亮的闪光。

两个人谁都不再看谁。谁都不说话。晶亮的水痕默默铺满两个女人的脸。

伤感给了她们清亮的美丽。

从这一刻起,两个女人算是过了心。

男人的至交是过命的朋友,女人就算是交心了。其实真正能够交心的女人少之又少,这两个女人也不例外;但能在一起笑,能在一起哭,能在一起沉默;保持静默,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算是什么?

其实都不重要了。

缠绵莫测的歌声滑过夜空,凉凉的风吹在肩颈上,发丝凌乱在风中。我知道你,或者不知道,你了解我,或者突然间的陌生——

我们是朋友吗?

不需要是。也不必不是。

一起走在今生这条路上,不陌生,不孤单,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

手机突然跳出一条短信:

“学生跳楼事件与我校教育管理没有任何关系,请老师们务必站在维护学校荣誉的立场上,不传谣不信谣不打听不扩散!切记!!”

发生什么事了?看看发短信的人,是毛副校长。

毛向红副校长的风格基本可以使她归入实锤代言人的行列,因此此信息决非造谣传谣,可以相信。

陈芷汀给徐珊看看。徐珊呆了一呆,一把抓过来反复品读,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兴奋起来,用力点点头:

“跟这孩子的妈比起来,我这就不叫事。”

陈芷汀松一口气。这根稻草有一苇渡航的功效,徐珊已经从伤心的海岸飘洋过海来看云了。

“我家小佰怎么办,快帮我想想。只要他不跳,我怎么都行。”

徐珊眼睛又泛出泪光。陈芷汀心痛地拍拍她。

陈芷汀焦急着学生跳楼的事情,徐珊痛苦转移,即刻就启动了解决问题的快车。

“独苗难教,这是社会问题,也不独你一家。”

“社会不社会我管不着,只说小佰怎么办。”

“其实吃饭时已经讲清楚了。你得相信老师,相信学校。老师教坏学生她有什么好处?学校更是啦,招不到学生,就垮啦。”

“可是我同事真的遇到好多坏老师,必须去他家补课,必须逢年过节去拜访送礼……而且品德特别差,孩子都瞧不起他……”

“小佰老师有这样吗?”

“没有。那是真没有,就是老说小佰不交作业,搞乱纪律,老涂总是跟我干仗,我不顺气。”

“那是。贼偷了东西,觉得自己没错,抓他的警察错了。”

“你——好好,我们教育失败,我们改。可我就是不信她,怎么办?”

“交通违章每天都有,你也天天闯红灯?”

“那怎么行?别人违章我也得……”

“就是喽。就算有人违反交通规则,你也必须信,必须遵守;就算有人触犯法律,你也得信法守法。因为立规立法有大前提大原则,不是个例能够翻转。学校更是这样。你不信老师,自己教?不信学校,家里蹲?你看看我,你信吧?为什么我告诉你我们学校大部分老师像我一样,你又不信呢?你怀疑学校又把孩子送过去,怀疑老师又让她教自己孩子,怎么弄?客户怀疑银行偷钱会存钱进去嘛?偶尔有一两个银行职员利用手中权利偷客户的钱,能代表银行就是偷钱骗钱的地方?偶尔有法院错判了误判了,能代表法院一团黑?这个道理很简单,你转不出来为什么?老师地位低呗。不信银行钱能存哪?不信法院去哪告状?强大呗。说到底就是欺负弱小欺负低层。当然了,会有一些老师给孩子补课收取补课费,可能还有强制补课的现象,但他毕竟是用劳动取得为数不多的钱财,不是坑蒙拐骗,怎么就天怨人怒了?你不想补可以去告他,没有处理可能就是没有违规,或者规章制度有漏洞,那责任也不全在老师。老师是人,也想过好点,读了那么多年书,有机会用知识赚钱有什么错?按劳取酬惹你什么啦?我衣着简陋你骂我是吧?我也想高档啊,那点工资不够你一个包包。我不补课你骂我,家长想让我给他孩子补课回绝了还不高兴。那我要是补了呢?用补课费买高档衣服高档包包,你跟我决裂还是举国同庆……”

陈芷汀的脑海立刻闪回了杨洋的身影,洒脱自信,帅气优雅。此时道来也平常——补课费哉!

“还有,总是在孩子面前嘲笑这个讽剌那个,让小佰以为家里多有钱,爹妈多有面子,他的为人处事能讨人喜欢吗?不信任老师,又把孩子交给老师教育;老师教育你的孩子,你又在孩子面前诽议老师,你以为孩子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他若喜欢老师,必须不喜欢你;他若不尊重老师,将来必然不尊重你……你知道我不爱讲重话,但今天我也破个例,相信你……”

徐珊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抽出纸巾用力擤下鼻涕,擦擦脸上的泪痕。

“我改。真的。可是,考学的事怎么办?”

“还有一种方法,我一直没说。”

陈芷汀说的方法是买学区房。南城校区附近刚开的新楼盘有个优惠政策,买房送学位。因为徐珊在儿子读四年级时就交了新楼盘的首付,才装修好住进去,让他们为儿子读书再买一套房有点强人所难,所以陈芷汀没有跟她聊过。

“好!好!太好了!看这个姓涂的还有嘴说我。有本事给儿子买个学区房。哼!这次一定只写我的名字,顺便查一下这个混蛋背着我私藏了多少钱。给他一扫而空!”

徐珊摩拳擦掌,跃跃出拳。如果涂亮在跟前,只怕照脸就招呼过去了。

“你——”看着兴奋莫名的徐珊,陈芷汀感觉这个弯有点急,转不过来。

“太棒了。刚才吃饭就应该说,现在就可以跟他算账!”

徐珊似乎看到买学区房的事让涂亮心情沉重地站在陈老师面前。

有钱人不是好装的。一套房大家都在起跑线上,二套房有人开始偷偷喘,三套房打你个原形毕露,是马遛成驴子,是驴子遛成鸡仔。

涂亮。涂老板。出来遛遛吧?千里马还是走地鸡,都得亮亮相嘛。

立刻拿过陈芷汀的手机寻找涂亮的电话,看到陈芷汀拨出的裘江的电话,垂下兴致勃勃的手。

“诶,你家裘江呢?”

“我还想着让老涂拨他电话呢……算啦。”

“跟我客气,没门!”

“我打他打都是不开心。何必。”

徐珊不管。尚方宝剑在手,斩立绝。拨打涂亮电话,依然关机。拨打裘江电话,电话在响,没有接听。

“可能在开车。明天吧。”裘江没有关机,陈芷汀好受一点。

与徐珊道别,陈芷汀的心思越过裘江,回到短信上。

反复看了几遍,确实发生在自己学校。一惊之后是一松,一松之后又是一惊。

跳楼?应该比我班上的事大多了。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不道德,赶紧打住。打开电脑上网查看,中心城区跳了一个孩子,已经送医院抢救,后续报导随时跟进。向下拉着看留言,好久才看到一个小区的市民说,是个单亲家庭的男孩,正读初二,很乖很优秀。

具体情况还不明朗,网民们已经在个人的经验范围内进行无限的猜测——

作业太多了压力大呗;考试没考好妈妈骂了呗;优秀学生太乖了心理素质差呗;犯了错被班主任熊了呗;老师混蛋欺负了他呗;校园暴力无法忍受了呗……在情况明朗之前似乎要将所有的可能全部摆出来。拉到一半看到骂老师和学校的居多,直接退出。

只要牵扯到学生的事,学校和老师就是永远的躺枪手。

再看看校园群,一片沉寂。备课小组刚才还在讨论教学上的事,目前也像沙滩上的美女,走光了。没有人出头发言,提都没有人提。

跟我无关,跟初三无关。

明天就知道了。陈芷汀的胃里像坐船颠簸得要吐一般,又空无一物,徒有干哕的感觉。与自己无关的轻松和一个生命即将逝去的悲伤纠缠着,比裘江的莫名离去更让她揪心。

收好试卷不改了,关机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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