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嗝屁都不会

抱着一万块钱的希望去,开了五万块钱的狮子口,中了一身暑气回来。梁进发妈妈进门就躺倒了。舅舅对着梁进发狠狠骂了陈老师和她的律师老公,骂完让他出去买两份炒面。

“我要饿死了。凉滴,律师不好弄,还是得弄老师。”

梁进发买面回来,妈妈和舅舅都不在房间里。天快黑了,他不敢开灯,黑暗让他恐慌,舅舅让他恐慌,还有不认识的律师和认识的老师。恍惚看见他们排着队进来,他乖乖地站在角落,等候他们的吩咐。“嗵嗵!”门外有奇怪的撞击声,“扑嗵——”门外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好像沉重的面袋砸到水泥地上。“发发……”有奇怪的呻唤。梁进发终于颤抖着走出角落,小心打开门,浑身泥土地窝在门外的一堆——是妈妈!

梁进发吓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才把妈妈弄到床上躺下。妈妈身上滚热,皮肤起皱,面色似鬼,嘴里还恨恨地骂着。梁进发听出其中有一个是他。给妈妈喝了几口水,她突然吐起来,呕得床上脚下到处都是。房间里立刻弥漫着怪异的腥臭味。妈妈昏睡过去。梁进发不知怎么办,他紧张地守在妈妈身边,不知道要做什么。房间里的味道越来越古怪,他反而安心。古怪的味道带来安全感,至少那些可怕的东西不会进来。

妈妈清醒了就哭,骂老不死的,骂养逆子祸害她,骂死老师死律师死全家……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一头雾水。现在,突然一个词语回荡在脑海:

老师!老师!死老师!

词语像挂在麻绳上硬梆梆的小铜锤,摇晃在空荡荡的钟形铜器内。铜钟太大了,悬浮在神圣的道场上,广阔无边的道场。他看不清楚是哪里,他只看见细小坚硬的铜锤想撞向铜钟的内壁,在空腔里像一根轻飘飘的稻草,哪个方向都挨不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渴望听到一种声音,打破空洞虚无没有着落的结界。胸腔的内壁发出空空的回响。只有一阵嗡嗡声,是空荡荡的胸腔下的肠子在呜呜地叫,想要溜出去,又无力地消解。

嗝屁都不会。

屎都拉不出。

嘲笑声远远地像嘶溜嘶溜的秋风一掠而过,尾声在窗外扫出一阵阵尖利的呼啸,拉出一种像是仇恨的思绪,又一阵阵隐没得没有声息。

“叮铃铃——”电话响了。突兀的铃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异常响亮,吓了梁进发一跳。铃声并不尖锐,似乎有一点让人心安的感觉。妈妈终于被铃声惊醒,拖着黑黄斑驳腥臭的身子接听电话。好像是陈老师打来的。妈妈梦魇一样嘟囔了几个关键词,没有说“谢谢”就挂了。

妈妈又呕起来。她跪倒在电话机前。

梁进发在呕吐声中轻飘飘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他突然聪明起来。从那几个关键词里听出老师的意思,他还可以回去读书。啊呀,原来阅读理解是这样做的,也不难啊。他感觉狭小的灰色空间透出一个孔隙,他又开了一窍。他有一点小高兴。这点小高兴让怨恨疑惑灰飞烟灭。他不敢让妈妈看出来,怕妈妈看到他高兴会更加愤怒。

妈妈又在外面骂起来,这次只骂他一个,没有别人。骂着骂着妈妈哭了。他又听懂了。妈妈在骂他不帮她收拾,不送她看医生,诅咒他去死,诅咒他和爸爸都去死。恶毒的词语让他恐惧。

怪不得爸爸不回家呢,难道已经被妈妈杀了?千刀万剐。分尸剁碎。她下面该杀他了吗?他又有点小高兴。死。死亡,似乎是他除了种花种草之后最渴望的一件事了。他不怕死,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有点焦急地盼望死亡的到来。他发现人人都怕死,妈妈比他早发现,所以她总是用死亡来威胁别人,因为她不怕死,所以她总是能赢。如果他也不怕死,他就不再怕所有人。这也算是一件让他骄傲的事。他的生物成绩曾经让他骄傲过。他还记得那些美好的日子,徐克缓说要向他学习,他非常有耐心地教他认校园里的野花,那些陪他一起长大的花花草草,带给他美好的回忆和眼前的骄傲。可惜,上了初三就与她们告别了。如果死了,就可以埋在地下了,可以像种子一样生长出来,那时谁都不认识他,而他却认识所有人。

呵呵呵呵。梁进发浊重地笑了。笑声让他吓了一跳。他赶忙闭了嘴,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提防死亡突然降临。他要种花种草,现在还不能死。

“发发,出来吃饭。”

门外突然传来古怪的声音。是妈妈。梁进发清醒过来。他突然非常惭愧。妈妈吐了,他却没有管她,也没有收拾房间。妈妈骂他是应该的。羞愧让他不敢出声。妈妈过来拍门,叫他出来,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呕吐物,自己去换了衣服。

吃完饭妈妈催着他去学校。他想告诉妈妈他要一直呆在学校,不想离开。他不敢说。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永远正确的老师变成了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既然他们可以一夜之间变成狼,当然可以在天亮后变回来。他想陈老师还是好人,那个级长太坏了。

坏人应该受到惩罚。

晚修时间梁进发回到学校,没有心思写作业。他想起徐克缓有一次告诉他,体育课时发现有个同学在车棚扎同学的自行车车胎,他问是谁,徐克缓摇摇头说,不是我们班的。他认得级长的摩托车,她有时开汽车,有时开摩托。他决定以正的名义给那个胖大的级长一点颜色看,然后她就不会继续坏下去了。

课间十分钟,他在教学楼下转,上课铃又响起时,他悄悄溜进停车场,找到级长的摩托车。拿出在手中捏得汗湿的铅笔刀,他要把小刀扎进去,把级长车的气放掉,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教室,如果值班干部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就说去厕所了。他总是在厕所呆很长时间,却并无所出,赵鹏骂他穷鬼恶屎,让他早点滚蛋……梁进发发了一会呆,又想起要做的事。

事情并不容易。车胎很硬,他的手又抖个不停,费尽力气才把小刀扎进去一点,想再用力,手一滑,刀刃将手指割了个口子,血珠涌出来。他紧张地“哎呀”叫了一声。

“谁在里面?”巡查保安听到里面有声音,拧亮手电,边问边走过来。

梁进发更紧张了,想把刀拔出来,拔不出。撒手想跑,想到小刀上刻有他名字的缩写,LJF,一定会被级长猜出是他干的,又蹲下拔刀。

“你在干什么?——别跑——站住!”

脸色发黑的李红英这回没有骂人。肥仔的事有惊无险,却给了她一个教训:不能随便吓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万一搞出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想到她极有可能在路上因为车胎突然爆裂出车祸,她的女儿、小孙子……她不光是头上冒冷汗,心脏都要跟着一起出汗。她让自己冷静,冷静,冷静。不要再发火骂人。冲动是魔鬼。她强忍住愤恨,让自己婉约一点,沉稳一些。她语调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问梁进发这样做的原因,如果他的理由成立就原谅他。她特别强调“原谅他”,先给他减减压,避免小孩子因为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干脆一语不发耍起横来,事情陷入僵局自己也头痛。

梁进发报仇雪恨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A4白纸铺在脑壳里,上面悬挂着一支圆珠笔在做钟摆运动,碰到灰白的纸壁,发出嘶啦嘶啦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摩擦声。

他一点一点写着。写一行级长看一行,然后问,问完再写。下课时,已经写了一页纸。

“知道陈老师的老公为什么要拉你妈妈和舅舅做牢嘛?知道你妈妈干了什么事嘛?不知道吧?老师告诉你……”

梁进发呆呆地看着李级长的嘴一张一合,什么都听不进去。李红英强忍着不发火不发火,淡定淡定,还是越说越气,越说越快。说了半天,梁进发还是木头木脑的样子,心里的不耐烦陡然上升。看看快十点了,送梁进发出校门。自从出了葡萄事件,梁进发妈妈一直有点心虚,怕孩子在学校被老师同学欺负,让他每天晚自习结束后回家睡觉,妈妈有时间就来接,没时间自己回。

到了校门口,没有家长来接,李红英怕出事,陪着他一起回。教书那么多年,她心里非常清楚,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学生积累下不良情绪,一旦爆发了,跳楼跳河割腕离校如此等等,前期的人事全抹平,谁最后接触谁倒霉。曾经有一个女生跟父母闹矛盾,上吊自杀,没有死成,家长救下来后送去医院,没有什么大碍,父母没留在家里劝说安抚,也没告诉班主任孩子的自杀行为,直接送回学校,结自习时她悄悄溜出去,从最高的教学楼跳下来,摔断了脖子,当场死亡。家长不管不顾,拉着看自习的老师让她负责。后来尸检发现脖子上有勒痕,查出跳楼前曾经上吊过,在学生书包里翻出病历,家长无可抵赖。经过商谈,看自习的老师被认定渎职——晚自习时疏忽大意,没有及时发现该女生从教室里溜出去,导致她跳楼事故的发生,判定赔偿二十万。负责晚修的女老师哭得要死要活。

“这样赔法全家都没得活,我下去陪她,不赔钱,可以不?”

教育局也怕出事,理解老师的难处,先行垫付。还与不还无官方认证。

李红英想到这一出,心里着实害怕。这个孩子要在路上出什么事,追究起来她最后谈的话,那还有得跑?全家都要被拖死。磕头的买卖都做了,还怕做个揖嘛?

李红英开出摩托车,压住内心的烦躁,叫梁进发坐在车后,稳稳当当地把车开到他家楼下。送佛送到西。跟着他上楼,妈妈开门看见他,心中才出一口长气。在自己这档口,今天的事算了结了。

梁进发妈妈看着级长送她孩子回来,脸上一下警惕起来。李红英亲自送学生回家,以为家长会放下敌意,对她客气一点,两下再聊聊,说不定矛盾能化解一点,看到她警惕的眼神和麻木的表情,知道没什么好话,转身下了楼。到了楼下才想起来要告诉家长她孩子做的坏事,又懒得上去,想下次吧,反正她还要去学校开家长会,到时一起讲,她想继续赖在学校都没脸。

什么样的家庭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娘老子敲诈老师,兔崽子就敢放我的轮胎气!这种货色,早点滚好。谁挨着谁倒霉……

凉凉的风吹到脸上,李红英的心却乱糟糟的。人人都在保护自己,这个陈芷汀,怎么就转不过这条筋呢!她又气又烦又心痛。隐隐感觉梁进发已经是一脸死相了。突然想起岳晓明有一回在办公室卖弄学问:

“这一张桌子,当你准备烧掉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毁灭了,虽然它还是以桌子的形态出现在你眼前,但它已经死亡。死亡已经降临到它的身上,它的分子原子正在解体,只不过你还没有发觉……”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当时就骂他又胡咧咧:“那钱当你想花掉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了,你给我吧,反正月底钱都是没啦。”

张健正拍掌大笑,对她伸出大拇指。突然想起这个桥断,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似乎理解了岳晓明的论调。

如果有平行的世界,这个梁进发算是死了,他的继续行走只是在等待一根火柴,嘶啦一声,点燃他干枯的身体。

啊呸!她对自己大脑中突然出现的画面狠狠进行了清算。对待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对待坏人坏事要像寒冬一样冷酷。不吉利的想法就是阶级敌人和坏人坏事,坚决不能有!为了彻底清算不吉利的画面,恢复思想的纯粹和高尚,她想哼一支歌。哼什么歌呢?

红灯停绿灯行。有了——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嘹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上繁荣富强。

……

梁进发进了门,妈妈紧张地一连串发问,为什么级长送你回来?她们对你做了什么?有没有故意整治你?同学有没有故意欺负你?……

梁进发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没有没有没有——”然后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第二天梁进发不肯上学,妈妈怎么问他都不说话,问急了就闷声呜呜地哭,一抽一抽地抖动厚实的肩背。妈妈看着孩子有点不对劲,心里隐约有点害怕,越怕越气,鼓起一股泼皮劲带他去了校长办公室。

我怎么啦?我做的事已经翻篇了,昨天敲诈前天敲诈,今天又没有!你老师欺负我孩子就不行!我孩子不肯说话不肯上学,你们要负责任!

上学时间有家长送走读的孩子返校,保安看到梁进发和他妈妈进来,不敢拦,怕在校门口又干起来影响不好,赶紧打电话通知贾主任。贾主任头皮发麻,挡在楼梯口说校长副校长全开会去了,她一会也要走,教育局的紧急会议。让梁进发回班上,梁进发不动,只能把他和他妈妈一起让进“家校联系室”,喊来李红英协同解决问题,李红英立即让人去请陈芷汀。

陈芷汀出院后没有听从医生的建议再休息几天,直接上了班,月考单元考期中考,连续监考改卷改积压的作业,又累着了,心口隐隐约约地痛,裘江回来陪着到医院去做复查,医生认为她没有休息好,心跳有点慢,开了些药,要她在家里静养一周再来检查,然后不等裘江开口,直接开了三天的休假条。

她已经知道梁进发妈妈敲诈裘江的事。裘江告诉了她,说是和一个女同事在一起开开玩笑拉拉扯扯,被她的家长拍了照拿去敲诈他。陈芷汀在男女情事上缺乏想像空间,没想到就是那个送梨的。她感到不可思异。

梁进发妈妈只是个粗人,怎么会想到拍照跟踪的事?这不是电影电视里才有的情节嘛?明明没有的事偏偏搞得满城风雨,明明一两句就讲清楚的话,偏偏顾左右而言他故弄玄虚。只要看到这类情节立刻就换换换!还能惹出徐珊的骂骂骂:“写书的都死绝了嘛?非让这等弱智加脑残的来编故事,当观众也都脑残啊。”小佰突立刻加一句:“对啊,我们都是脑残粉。”逗得徐珊哈哈大笑。

“我俩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当面讲清楚,打两下骂几句都不要紧。我可不敢打你,我用骂的,你可以用打。千万别搞那种虐心虐肺虐肝的事。”

陈芷汀突然想到涂亮,又立刻摁住这个闪念。

平常在办公室,老师们也经常开开玩笑拉拉扯扯,也没出现过拍照敲诈一类的事。而且,她怎么能想到跟踪裘江,还能拍到照片?裘江是她老公,整个学校也没几个人知道并且见过,一个摆地摊卖山寨货的小商贩,从哪里打听到的?还能追到镇上去?拍神剧啊!没等她分析研究出结果,李红英的电话来了。学生要紧,工作要紧,她把假条收起,把裘江的事也放一边,赶紧回到学校。

“陈芷汀老师身体不好,正在养病,不过,听说您来了,她决定带病过来跟您谈。您等一会吧。”

梁进发妈妈的神情迟滞了一会,看看儿子,好像正常了,嗫嚅了半晌,问梁进发,“去上课嘛?”梁进发已经不哭了,神情也很正常。在家里的失控似乎只是无端地发泄。他点点头。梁进发妈妈对级长说,“孩子没事了就不麻烦陈老师了,我还有事”。李红英心里冷笑嘴上却说,“再等等吧,一会陈老师就到,您跟她聊聊”。梁进发妈妈一语不发地走了。

李红英再也遏制不住半腔的怨怼,冲着陈芷汀搂开了枪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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