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爸爸,你过来接我们吗?”

对裘江的失望让陈芷汀想到很久没有回去看妈妈了。自从爸爸走后她很少回家,但自己小家庭的危机让她想到血缘亲情。

老公是什么人?是孩子的亲爹。

是女人什么人?在一起是孩子的妈,分开了只是他的前妻。前妻和前女友是男人最不愿意面对的两个女人。

多年夫妻过成亲人的说法是天真无“鞋”。当夫妻是亲人才是亲人,不当亲人随时变过客。只有血缘亲情改变不了。她不喜欢妈妈在爸爸病中的作法,但她仍然是生她养她的亲妈。看在她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的恩情,就足以放下过去的恩怨是非,尽一份女儿的孝心。

周六早上真真在睡懒觉,陈芷汀醒来就格外清醒,无法接着睡,通常家里在清晨应该有的响动都不存在了,空寂的屋顶似乎叮叮当当都是她繁杂的思绪冲击交战的声音,干脆起床,买了早餐放在锅里热着,趁着清晨静悄悄的凉爽做面部护理。铺着面膜又眯了一个小小的回笼觉,醒来后神清气爽,精心画了淡妆,穿上刚买回来的新衣服在穿衣镜前来回检视。

小立领薄呢旗袍裙,偏亚光的玫瑰红,绣着古铜色的竹子、兰花。

她极少穿暖色调的衣服,偶尔试试,发现暖色衬得肤色红润许多。套上小高跟靴子,挺胸抬头,也是凹凸有致,气质出挑。

真真起来上洗手间,看见妈妈试新衣,迷登的眼立刻睁大了。真真最喜欢妈妈穿新衣服,可以跟徐珊阿姨PK,一定赢。可惜妈妈不爱折腾。

陈芷汀看看镜子里神采奕奕的自己,也心生欢喜。

“爸爸呢?爸爸咋没有回来?爸爸见了一定更高兴!”真真赶紧去打电话。

“找他干嘛!快刷牙洗脸吃早饭,一会跟妈妈去看姥姥。”

“爸爸呢?爸爸跟我们一起去吗?”

“姥姥是妈妈的妈,不是爸爸的妈,爸爸不去看!”话语里已经带着气了。

“那我们……”

“真真跟妈妈坐车去好吗?”陈芷汀商量的口吻里饱含着恳切。真真看出里面有一点点哀求的意思了。看着漂亮的妈妈和她眼睛里蒙蒙的水气,真真有点小难过,点一点小脑瓜,她懂事地同意了。

收拾书包的时候,真真偷偷看看妈妈,她穿着一新地端坐在客厅里等她,身板僵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真真不敢再追问,悄悄发了两个短信:

爸爸你回来吗?妈妈穿了新衣服,可好看啦!

妈妈带我去看姥姥,你不送我们去吗?

偷偷瞄了五六次,发出去的信息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涟漪。

在手机的另一头,刚刚嘀嘀了两声的短信,很快被一只纤细的手删除了。手机的主人在洗手间,听到嘀嘀声出来之后,除了通常的广告信息之外,并没有看到让自己七上八下的信息。没有人呼叫他,让他心安理得,又让他忐忑不安。

有什么事发生呢?按往常的习惯,老婆和女儿必定会有一个打电话来,他已经准备好了回复的理由。很充分的理由,无庸置疑。

武装到牙齿的士兵潜入森林,预备作战。森林里非常安静,别说小鸟小虫的鸣叫了,连风都不敢喘气。这种安静无法推进故事的发展,却是要变成事故的不祥之兆。

想到事故,再看看手机,的确什么都没有。想到刚才隐隐约约听到的嘀嘀声,也没有那个时间段的信息。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机响。正思虑间,蒋纹纹一身香艳地从洗手间出来,雍容华美的姿态容不得他胡思乱想。

早餐一如既往地优雅丰盛。牛奶、面包、果酱、培根、水果。裘江心里却想着好久没吃馅饼油条了。味同嚼蜡地吃完仪式般的早餐,擦擦嘴,提起公文包做出外谈事状,却找不到车钥匙。

“等下我,跟你一起去。”

纹纹收拾杯盘刀叉,去换衣服。

“不用了,我约了人,你去不方便。”裘江巡视着不大的客厅,想着她会把钥匙放哪。

“我送你过去,然后自己去办点事,要开车走。”

蒋纹纹还能摸不着他的小心思?裘江心里骂声娘,只能不动声色地等着她换好衣服,披上外套,一起出去。

陈芷汀知道真真会发信息给爸爸,可是直到她们出了家门,也没等到裘江的电话。等城巴时陈芷汀的眼睛余光一直忍不住逡巡经过的车,没有熟悉的车停在面前。下了城巴叫出租,依然没有车跟过来停到面前。直到进入小区大门,陈芷汀才死了心。经过近三个钟的晃当,终于到了。真真立刻回房间写作业。

女儿一家三口好久没有回来,妈妈精心收拾了房间,做了一大桌子菜。正当妈妈奇怪女婿一直没有进来时,真真悄悄告诉姥姥,妈妈和爸爸一定是生气了,因为妈妈不让给爸爸打电话,她发的短信爸爸也没有回。

“爸爸不要我们了吗?”真真用等待否定的神气问。姥姥自然明白她的小心思。

“当然不会。爸爸是律师,知道家庭很重要。”姥姥很笃定。真真有点疑惑地点头同意。

准备开吃了,妈妈让等一会,陈芷汀以为等汤好呢,门铃响了,竟然是裘江到了。

进门裘江眼睛就直了。

“妈妈漂亮吧?”真真赶紧凑过去,满脸的讨好让裘江明白问题的中心在哪里。

岳母出来对他悄悄摆摆手。裘江明白,岳母不让他说是自己叫他来的。正中下怀。

“当然啦。妈妈一直都很漂亮。”裘江心虚得上下打量陈芷汀,再也不敢多看了。看他脸色苍白有点发冷的模样,陈芷汀冷冷一笑。

“妈妈,你笑得好奇怪呀。”

“是吗?”

“你用鼻子笑的。”真真一针见血。又看向爸爸。

“爸爸也好奇怪。妈妈的新衣服这么漂亮,爸爸不敢看,好像……”真真摸着小脑瓜找词语。

“好像妈妈的衣服是燃烧弹,用眼睛看会擦枪走火!”陈芷汀毫不客气。

“看你这话,怎么说的……”裘江平日的犀利软塌塌地没有了份量。他很想神气十足地与陈芷汀唇枪舌剑地斗几个回合,却毫无底气地腿软,战场的边都不敢近。

“来来来,喝汤啦!”

妈妈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道菜。陈芷汀站起来帮忙盛汤。盛了妈妈的、真真的,第三碗正装着,裘江站起来伸手端,陈芷汀好像没有看见他伸过来的手和同时递送过来的谦恭的态度,直接把汤碗放在自己面前,坐了下来。裘江尴尬的手伸在半空中,收回不是,继续伸着更不行。

“这孩子怎么啦?半年没见转了性了!”妈妈赶紧端过自己的汤碗,递到裘江面前,自己站起来又盛一碗。

“要你爸爸看见,指不定吓掉下巴颏。”

“爸爸要看见,指不定乐掉大牙!”陈芷汀又哼了一声。

妈妈看看陈芷汀装扮一新却又冷若冰霜的脸,又看看裘江无言以对、做贼般的心虚,再看看真真对她摆出莫名其妙又无计可施的俏皮模样,忍不住笑了。

“啊,我明白了。你们小两口闹别扭,到我这来告状呢,是不是?妈妈先声明啊,你们好久不来,不能来了就弄事,自从你爸爸走后,我一个老婆子没人愿意来看啦,难得来一回,开开心心是不是?小江,你多久没来啦?汀儿爸一走,你来得就少了。唉,也不来陪我这个农村老太婆了……”

妈妈本来想逗趣呢,说着说着,突然伤心起来。特别是对裘江。裘江是从农村出来的,当年追陈芷汀时,为了拉后援,对同是农村出来的陈妈妈嘘寒问暖,前瞻后顾。现在婚也结了,女儿也有了,事业也小有成就,对当年的农村老太婆……疏远也是发展的大道理。

妈妈有点变了。在爸爸去世后,她陶醉于农村老太婆的调调中,不愿意一身书卷气的女儿干涉自己热热闹闹的串门生活。不知为什么,她在与看门老大爷、卖菜老大妈的交往中,渐渐有一点别扭,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她偶尔会看不惯他们的作派,乱扔瓜子壳,随地吐痰,高声大气地指手画脚,让她心里偶尔性地不舒坦,于是在没人干涉的情况下,她又主动自觉地向知书达理的老人靠拢。既然成为明白事理的老人,女儿女婿回来必须好好招待,一家子人和和乐乐,才能显得比那些苦扒生活的老人更幸福,更优越。

好久没有出现的和睦温馨的场面,让陈芷汀和裘江都有点意外。裘江给陈芷汀加汤时她没有拿开碗,但也没有喝;夹菜时,她略吃了一点。

回去的路上,真真兴奋了一阵。爸爸开了新车。东摸摸西看看,真真喧嚷了一会就睡着了。

“涂亮的车。我的车业务员开出去办事,临时借他的。”裘江轻描淡写地解释。陈芷汀轻轻一哼:“哪个业务员啊?能开裘大律师的车,我得向她学习哩。”

“乱讲。”裘江含糊不清的回一句,专心开车。

裘江的心虚用表演都无法继续伪装了。陈芷汀冷冷看了他几眼,把视线转向外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渐渐也眯上眼睛。裘江也有点困意。原本他是要眯一会才开车走的,因为担心岳母追问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一吃完饭就嚷着让真真回去写作业,直接走了。

陈芷汀身上的新衣服,太眼熟了,眼熟到让他心惊。他虽然不太注意传统服装,但这身改良旗袍装似乎就挂在门店外面。已经走过多少回了!那家门店的衣服动辄上千,陈芷汀的旗袍加外套,得好几千吧。难道有店员劝她——

姐,有钱就花,你不花小三就花了去了!男人啊,不给他经济压力他就搞三搞四。让他为家庭富裕累弯了腰,为老婆貌美如花累断了气,他才会做慈爱的父亲,称职的老公……

他知道这个套路。接手多起离婚官司,有深切的体会。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自己身上重演一回。就是这个原因吧,让他的离开总是无法像那些无情无义的混账男人一样,干脆利落。

谴责不良现象太多了,不知不觉给自己的双脚上了套。得有多大的决心和诱惹力,才能让当事人挣脱牢笼走蛟龙?

他把手机调了静音,害怕纹纹开车去接他,接不到一定会打来死亡连环call。

他不敢进家门,害怕陈芷汀的质问。如果没有质问,就得回到卧室里上床睡午觉。怎么睡?他已经好久没有碰老婆了,不在家里住可以说工作忙,回到家里还不履行丈夫的职责?往哪里躲?

“衣服……挺好看的。哪里买——嗯!挺贵的吧?缺钱你说话,我转些过去。”

“是吗?谢谢裘大律师夸奖。”陈芷汀转头看裘江,裘江在她的头转过来之前立刻转正自己的头,专心看前面的路,后悔差点问出“哪里买的”话。

“想知道哪里买的?”陈芷汀慢悠悠地问。

“那还用问,自然是徐珊带你扫的货。诶,他们怎么样了?好久没见到老涂了。”

陈芷汀扑哧笑出声来,笑声的尾音又是从鼻子里出来。“刚刚还说从他那借的车,这会就‘好久不见了’。”

裘江冒了汗。“那是——他的司机送过来的。”忽而想到陈芷汀可以打电话印证,提醒自己等会要给涂亮通个气,两面都要明确是“司机送过来的”。

涂亮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刚刚腹诽了涂亮,又想到自己,脚软得踩不紧刹车。

“这次你估计错了。不是徐珊带着买的。”陈芷汀强按下自己“不与俗人撕逼”的原则,硬起心肠,提起心气,要与裘江计较一回。

“收到几个陌生电话,有点奇怪,过去看了看,发现电话亭旁有个大商场,进去转了转,顺手买了。”

哐当!裘江一个急刹车。正在睡觉的真真嘣地撞到驾驶位的椅子上,哇地叫起来……

家里只有一台车,如果张健正开,就负责接送老婆;如果老婆开,张健正有时打滴,有时坐城巴。自从家庭经济状况出现“危机”,老婆大人坚决将车控制在自己手中,让“张老师”自己想办法解决上下班问题。张老师忠实地坐了一两周的城巴,下决心去找备课组长盖丽丽。

“我问了,语文科组都拿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拿?”

盖丽丽翻眼看了一眼张健正,张健正正想读一下她眼睛里的态度,她已经快速耷拉下细白的单眼皮。

“要拿你去拿吧,与我无关,也不要交到我这里来,我不要,谁要你给谁。”

“这话是你说的,我拿来谁要给谁?”

“不是我说的。这事我不知情。与我也没有关系。”

“那你会告诉别的老师我去拿了嘛?”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怎么说?有什么好说的?”

“书店那里会给我嘛?”

“我告诉他们吧。我不会拿,谁去给谁。”

盖丽丽脸上风清云淡,没有表情,这让张健正有点后悔找她说这事。要么赞成,要么反对,都好理解好对付,就是这面无表情的表现让人感觉危机四伏。张健正觉得盖丽丽是个复杂的女人,不像她表面那样天高云淡兼风花雪月,可能比杨洋都复杂。

虽然心里有点不踏实,张健正还是去了。老板一结算,全年级有两千多。

“张老师,你是都拿了还是只拿你两个班的?”

“都拿了吧。”

张健正感到脸上有点发热,空气很冷,他却冒出细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很淡定,很老练地翻翻手中拿的练习册。柜台里的小姑娘好奇地伸手拿过老板递给张健正看的小纸片,张健正的手指有点软,没有捏紧,被她轻轻地抽了去。她刚拿过去还没看到,张健正快速抽了回来,低头做出核对的样子。小姑娘看着他。张健正没有理会,低垂眼睛四处扫描了几趟,确定没有摄像头,没有手机,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在周围晃悠。

老板瞪了小姑娘一眼,小姑娘伸伸舌头,回到收银台前。张健正有点生气。这也太不专业了。

“没事张老师,这是我亲戚的一个小孩,刚来做,不懂事。”老板小声解释道。总数是元,按二千二算吧。

“我还要拿两本练习册,扣掉……”

“不用张老师,练习册你拿走,下次需要资料您打电话过来。”

……

张健正略摆摆手,走了。出门的时候看到玻璃门上照出的自己的模样,面色倒是挺平和,但眉头不知怎么紧锁着,嘴巴也不合时宜地张着,好像他鄙视的失去控制的嘴巴。嘴巴失控与否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文明程度。

张健正愣了一下,不认识自己一般发了怔,然后门开了,他走了出去,走到深秋正午灰白的阳光下,好像从另一个世界出来。

他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段文字,是关于金钱的。大意是用不正当手段得到的金钱不能给你带来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可以得到享乐舒适,但就是没有真正的快乐和幸福。这其中的区别有点像假花和真花,像睡到自然醒和喝醉酒不省人事、吃安眠药昏睡过去;为了完成工作任务累得半死,和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啪啪累得半死,如此等等。

快乐和幸福来自劳动和创造。

张健正最初看到嗤之以鼻。今天,走出去,回想环璃反射中自己尴尬的嘴脸,在心里,像电影电视一样,给卑鄙无耻者一记狠狠的耳光。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书店大门等公交车,不愿意兜里有了钱就去打的。他有点忌讳那个伸手拿单据看的小姑娘。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一如既往地选择自己的行路方式。

只是为什么,他的脸上好像套了一个面具,什么表情都没有。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只有公交车到站时响起的“BB”声,只有乘客上来和下去时机械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陈芷汀说过了一句话:很多人是有灵魂的,但是走着走着,他们把灵魂弄丢了,他们并不在意,甚至为此感到轻松和愉悦,只有当需要灵魂的时候他们才想起来寻找,而那时,灵魂已经消散了,或者找到了新主人;好像一只流浪狗,死亡,或者归属新主。得到肉体很容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家每户孕育孩子都好像沙地里种花生,连根拔起都滴滴噜噜一大串。生人多而灵魂少,致使有些人从出生之日起就是一个没有接引到灵魂的人,行走在人间,像特殊时代产生的特殊兽人……这段论调是什么情境下出现的张健正已经记不得了,只是这段莫名其妙的话,自己竟然没有忘记。

又过了一个星期学校领导推门听课,重点是初三英语,听完课后盖丽丽群发短信,安排校外交流,不占用七八节课开备课组会,进行评课交流,大家也乐意。两节课,至少耽误当天的作业批改。

研讨会地点竟然在一间中档酒店。老师们进去才发现盖丽丽叫来了学校领导,何校、钟校、向主任,韶光副主任。这规格太高了。分管初三的李红英和吴志敏没有来。盖丽丽说她们正好有事来不了。盖丽丽面上含着笑,让有疑心病的张健正也想不出理由揭穿她。韶副主任带了酒。有向主任在,张健正表现得很好,谈工作有想法,谈生活有情趣,气氛相当地热烈。向主任悄悄说,因为看他在才过来,要不然英语组活动我来凑什么热闹。酒至半酣,盖丽丽叫出张健正,叮嘱他去买单,张健正一句问候语堵在口边,硬生生咽下,没有含糊,把单买了,发票给了她。一千多块。够小组活动几次了。虽然不是自己的钱,张健正还是有点心痛:这是浪费,没有必要。

买单后张健正心里不爽,改为喝茶,于是大家都改为喝茶。向主任欠点酒,但也正好。酒没喝完总是有点遗憾。盖丽丽极力运动要喝完剩下的四分之一,张健正不举杯,她失了主力队员,自己顶着压力上,吆喝着韶光陪同敬酒,勉强把剩下的酒又喝掉一半多。

散场时盖丽丽脚下不稳,李桔想送她回家,张健正一把拉住她说外面遛达遛达,李桔的大眼睛冒出星光,叫他等一会儿,追过去看到盖丽丽从洗手间出来,扶着墙缓神,正要问她怎么样了,韶光也从洗手间出来,摇晃着过去扶着问“丽丽你怎么样了,要送你回家吗?”李桔放了心,说“主任交给你了”,欢天喜地去找张健正,说“丽丽没问题,有主任送呢”。

张健正一声冷笑:“不想她那里醉了,正中下怀。”

“你说什么?”李桔问。看张健正面色不善,不知谁惹了他。

到了酒店外面张健正并不遛达。夜空的月亮有点气血不足,但也照亮了小半个天空。李桔遗憾地看着酒店参差的树影上,没有机会慢慢绕行青石板路。张健正直接将李桔送回学校。到了学校,李桔想陪着张健正到操场转转,醒醒酒。张健正跟着李桔去了操场,看着天边稀稀落落的几颗星发呆,李桔想指给他看隐没在云层里的月亮,想和他一起等月亮从云层里出来。张健正忽然站起来说:

“没事。走了”。

走了几步又转回头说,“给盖丽丽打个电话吧,看到家没”。

李桔望望他的背影,望望稀稀落落的星星,望望还没出来的月亮,想他怎么还掂记着盖丽丽,心里有点别扭,继续坐着看天,看天边浮动着深青的暗云,渐渐汇扰。只怕月亮进了云层,今夜是出不来了。

夜风很凉,吹着李桔发热的脸。

张健正想把剩下的钱扔给盖丽丽,又怕盖丽丽嚷嚷出来,心里只有怒气和懊丧。半个月后备课小组又活动,盖丽丽进行了单元考总结,说大家都辛苦了,晚上一起吃饭放松吧,张健正说有事不去了,盖丽丽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说,“你不去谁买单?”大家一起笑起来。心知肚明的感觉让张健正知道吃亏上当是什么感受。与其让大家追问为什么老张买单被盖丽丽这头死妖精说穿,又吃一个脸上亏,不如索性吃定哑巴亏。两张单加起来,他把自己班的倒贴进去还贴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张健正那个窝火。

“这事我不知情。”“与我也没有关系。”“我没听说过这种事。”行!妖精你厉害。玩张爷爷!你等着!什么吃亏是福,我还就不吃这个亏呢!

这次的发票张健正没有给盖丽丽,盖丽丽问他要,连要两次,张健正突然醒过神来,一巴掌拍向脑袋。一次打完球凑过去拍拍韶光肩膀说:“谢谢主任啊,只有丽丽小组能劳动您大驾,包酒包单还包人吧?”

“胡说!包人的事咱们敢干嘛?不敢!”

“那当然。怎么也得不要不要不要白不要,身份也是要滴。”

“胡说什么呢!听不懂。”韶光虽然玩不转文学游戏,却依然变了脸色。

张健正哈哈一笑走了。好你个丽丽小姐,道行够深的,竟然能把我老张绕进去。不就两三千嘛,至于嘛。至于不至于,想完自己有点汗颜,直骂自己活该!

啊呸!这种钱以后再碰张健正你就去死!!

张健正从最深刻的角度鄙视了自己,感觉自己从泥泥汤汤中明白过来。

后来事态的发展并不像张健正想的那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怎么会不晚?深仇大恨必须积攒力量那是不晚,鸡毛蒜皮的小事,早就一浪淘过一浪,丢到远远的太平洋了。张健正没有积攒力量一血前耻收拾这条死妖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故事按照这种格局发展他也愿意。然后他的的确确忘记了这件事。这等小事,又不光彩,的确不能叫事。而“这条死妖精”参加竞争上岗,调到另一个初级中学做了德育处副主任。想想德育线上有多少尚未德育好自己的领导在德育我们的下一代,张健正把嘲讽别人的心稍稍用一点来摆正自己的道德天平。德行如水藏不住。站在制高点上借道德之瓶向下倾水以营造情深深雨蒙蒙润物浩荡大爱有声的气势,也终有风干物燥装不下去的那一天。你演你的我看我的,你演的你信,我看的不信也摆出诚恳的信任无缺失。比如贾晴,谁又能把她怎么样?

张健正忙着他的教育大业。他只要成绩。有成绩就有生源,有生源就进入良性循环,学校才会越办越兴旺,老师才能有机会感受存在感、尊严感,才能有机会体验幸福感。他看到一篇文章,夸以前的老师如何亲自刻印试卷,批阅试卷,批改作业,而现在的老师,阅卷出卷改作业都是天方夜谭,在课堂上总要留一手,到“家教”的时候才露一“高招”,作业都让家长改,自己从来都不看。他不知道这些写文章咒骂老师的人是从哪里得到这种认知。跟二三十年前比,作业量跟着房价一起涨,有些作业只是练练手,老师查看和家长查看相结合,只是为给学生一点压力。完成作业都难的问题学生一个班也就5%到10%,又恰恰都有着连检查作业都不肯甚至都不会的问题家长,占领着发言的至高点,骂老师不改作业让父母改,感叹以前的学生没有这样做也非常优秀,不想想这种优秀的学生已经成为比他优秀的家长,比他优秀的家长自觉自愿检查着孩子的作业还要加几码;至于“留一手”,像他们这样的公办学校,要将重点内容反复讲反复练反复考,考到自己都想吐也不能保证学生个个都会。年年统考、会考、升中考,学校之间的差距已经比到小数点后的两位数,“留一手”?老师们都不屑于笑了!为零点几分声嘶力竭、苦口婆心、殚精竭虑、循环往复,用那零点几分成就学校的名誉和学生的未来。

他站出来。他变了。他不再计较小的过失。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不需要撑船,做个称职的校长就行了。

他又想到陈芷汀。

……

以后让我倚在深秋

回忆逝去的爱在心头

回忆在记忆中的我

今天曾泪流

请抬头,抹去旧事

不必有我,不必有你

爱是可发不可收

你是可爱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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