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裘江终于回来了

裘江终于回来了。

回来的裘江眼神有点怪,让陈芷汀心惊胆战地想起徐珊说的那些个奋不顾身的小狐狸精。可是看来看去,裘江的眼神里的确有一点跟往常不太一样的东西,但那不像是绝情,倒有点像温情。陈芷汀心里的巨石放下地,感觉裘江不会变心,他跟社会上那些没有素质不懂感情的男人不一样。

“你凭什么认为变心的男人都是没有素质不懂感情的人?怎么人家就不是更有素质更懂感情的人了?!我还告诉你,男人突然送花了,基本可以肯定是因为心虚;男人突然温柔了,完全可以下定义为内疚……”

陈芷汀说不过徐珊,哼哼哈哈了几句扯开话说些别的,然后趁徐珊把话题还没有折回来赶紧收了线。

裘江又做了古怪的梦,这个梦过于清晰,让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忍不住回来一趟。

梦不会说谎。但梦会根据主人内心的承重能力进行修饰。当它渐渐逼近真相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你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如果继续当它不存在,梦开始呼喊,迫使你醒来。梦的呼喊,意味着你必须做些什么来拯救自己。梦是爱你的,一如你的自我保护。若你一味逃避保护自己的责任,继续那些扭曲甚至伤害本性的事情,梦会协助你走向更昏昧的渊薮。它不再爱你,变身害你的帮凶,夜夜潜入,缠绵、拖曳、碾压,与湿淋淋的你,共赴深渊。

裘江终于有点紧张,有点胆怯,甚至有一点点的恐慌。

他看到陈芷汀在爬一个高高的楼梯,楼梯先是白色的,渐渐变成灰色,渐渐变成灰黑色。看到陈芷汀在黝黑的台阶上低头慢慢地爬,他有点不忍心,想去叫住她,然后他看到那些台阶是一层层黑色的书垒起来的,有点像摇摇欲坠的书架,每一层楼梯都是一层摇摇欲坠的书架。陈芷汀踩上去,不稳的书架在她的脚下似乎十分稳固。走着走着,黑色的书变成了灰色的作业本。那么多的作业本啊,望不到头。陈芷汀每踩一步都好像要陷进去,但每次她都能用力将脚拔出来。她继续走,没有看到那些作业本已经渐渐变成保持着作业本形状的灰尘,好像燃烧完了的纸片,徒有纸片的外形,其实已成灰烬,只等一下轻轻的触碰,甚至一阵轻微的风,就会化为粉尘随风而去。他想追上她,却无法移动脚步;他想叫住她,却无法发出声音。他用力挣扎……突然之间,在一片经过地震后破败的废墟间,陈芷汀漏了下去,那些作业本纷纷向她沉没的地方涌去,每一本作业在往下掉的时候都显出一个清晰红色的“勾”,那些红色的“勾”是唯一的颜色,在腾起的灰尘中像一个个歪着嘴的笑容,掉下去。只有它们是坚硬的。他看见陈芷汀拉着那些“勾”想上来,那些笑着的“勾”一个一个排着队下落,对陈芷汀视而不见,它们和陈芷汀是两个物种,彼此之间没有交汇点,它们的下落让陈芷汀求助的双手没有依托,但陈芷汀依然悬浮着,没有沉没,也没有爬上来。他想冲过去,前方飘来一片阴影,阴影到了他头顶正上方后停下来,好像一片有意识的灰色的云。灰色的云落下来,是一条浅浅的溪流,黄泥色与铅色石头铺陈的土褐色的岸边,坐着一个女人的背影,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她的一条腿拖在身后,形态有点不正常。她俯身向下,捧着溪水喝,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她直起身子,猛然调头看过来。裘江突然被吓住了,她的眼睛!一只眼睛血淋淋的凸起来,白色的眼仁上布满血丝,另一只眼睛清亮亮地像冰的棱镜。棱镜里反射出一个黝黑的少年,愣愣地看着……陈芷汀。陈芷汀向他伸出求救的手。少年转身跑了。不是陈芷汀。是一双手,苍白污秽扭曲了几节指骨的纤细的手。那双手从头发下面伸出来,远远地伸出来抓挠他的脚——不是我!

不是我!

他突然醒了。浑身汗水。那双手让他喘不气来,那片灰尘——埋没那个女人的灰尘好像还在他的头顶弥漫,他呛住了,用力咳嗽着坐起来。他用手扑打灰尘,用力扫它们,要让它们跟着气流散开。

它们形成一个涡流,滞重而缓慢,旋转着,转出泥土的腥味,血的腥味。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冷了下来,冰冰凉。在惊骇的意识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嘣——嘣嘣——嘣——随着心跳的声音,他开始扑打,想要打散那个渐渐显出凝重的黑红色的旋流。模模糊糊中,一辆列车驶了过来,可是,前面有一个大坑,好像是独眼女人沉没下去的地方。他爬过去想看看,他觉得问题不大。火车已经来了,上车就是了。拉她上来,上火车。那片升腾的尘埃又形成了一个涡流。扑打、扑打。却总也抬不起手臂。走不动,无法离开。抬不起手臂,扑散不了尘埃。扑打。扑打。离开。离开。好像是火车已经起动了,可是他却不知为什么站在了车下。是他送陈芷汀上的车吗?他记不清了。陈芷汀的脸在车窗后一晃不见了。他感觉自己想要登上已经起动的列车,却又因为火车起动而停下脚步。他又看到那片尘埃旋流还没有散去。他又去扑打。在模糊的意识中,感到自己扑打得并不久,应该可以扑散的。他这样想。她不会走远的,坐下一趟列车可以追上她。他这样想。突然迷雾中冲出一个影子,大喊着妈妈妈妈。那是真真。他突然醒悟了,也跟着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火车远去了,什么都没有了,连铁轨也消失在迷雾中。妈妈——妈——是谁在那里大声喊叫?迷雾中似乎隐约出现一张贫苦的农妇的脸——江儿,不要……少年在大声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张大嘴巴喊,喉咙嘶哑,没有声音。沉重的手臂被紧紧捆住。是什么死死压住了手臂,捆住了双脚,它们麻木得失去知觉,想要逃离那片尘埃的涡流却无法移动。那条溪流,泥巴色的溪流,平凡得没有什么特色的溪水,冷冷地铺到他身上……他渐渐知觉到手脚的麻木,他想这一定是梦,他想自己一定要醒过来。他感觉还是有点呛得喘不过气来。闭上眼睛,慢慢抽动手脚,感觉身体一点一点恢复知觉。梦中的情景似乎还没有散开。陈芷汀沉没在一堆灰色的尘埃中。陈芷汀消失在一辆远去的火车上。一个女人的背影,与陈芷汀重叠的脸,清清楚楚的梦境又袭击了他。不是我。当他再次感到这只是个梦的时候,觉察出脸上湿漉漉的……

“怎么了你?”蒋纹纹醒了,开了灯看着他。

“什么不是你?”

裘江大脑一片空白。他抽出自己被纹纹挤压住的手臂。缓慢地压在自己的眼睛上,顺手抹掉脸上湿漉漉的泪水。可能是空调对着吹的缘故,脸上又僵又冷。

“要喝水嘛?”纹纹坐起身问。

怎么跟纹纹在一起?他的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

事务所在前年招了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实习期三个月,两个月后男生不告而别,女生就是蒋纹纹,半年后他介绍蒋纹纹去了朋友的公司,不想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回来要继续做,正好裘江接手一个新案子需要人手,她留下来帮忙,形象不错又聪明伶俐,看人做事很有眼色,又能喝酒,裘江事务所两个姑娘先后结婚,都不肯陪客户喝酒,于是蒋纹纹的作用越来越重要。蒋纹纹在他面前特别注意仪表言谈,从来没有轻浮诱引之举,让他很放心。一般刚毕业实习的女大学生会对上司格外恭敬和殷勤,若有机会巴结献身也是有的,这个姑娘看着有一股子媚气,细眉长眼,窄脸丰唇,身材高挑,皮肤雪白,轻巧瘦削的模样让人有点不放心,但做事稳重,语言利落简洁,却不是轻浮之人。

裘江最初选中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是想通过对比看看那个小伙子的能力,不想小伙子不等他们定人就先走了。用了一段时间渐渐顺了,感觉还不错,于是放了心。

老员工曲谈有一次看似漫不经心地说这姑娘:“看不出挺能拿事。走的那个小伙子说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干脆另谋生路。我怎么没看出来?阿盛你看出来了吗?”

黎昌盛给裘江做助手已经快两年了,蒋纹纹来后他先是请了几次假准备婚事,结婚大事完成后跟着裘江的次数渐渐与蒋纹纹各占一半,有时不知为什么还会让给蒋纹纹,裘江虽然觉得奇怪,但用着顺手,也没细问。

蒋纹纹不与他套近乎,这正和裘江的意,只是有一点让裘江感觉别扭又不好说的小习惯:只要看到裘江出现,不论她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一定要露个瞬间开心的笑脸给他,能腾出空来还要轻轻挥一下细长白净的手,像兰花开放随风摇摆一般,一转就放下了;有时发丝垂在脸颊前,还要撅嘴吹一下,再低眉顺眼继续做事。多数情况下裘江出现她都在忙,若有时没有看见裘江,不知怎么着,裘江心里就有些遗憾。

“噫,这姑娘有点奇怪啊,我们都看见裘总了她要忙手头的事不打招呼,我们都没看见时她偏偏看见了,紧赶着忙里偷闲跟裘总打招呼。”曲谈笑嘻嘻地问黎昌盛,“你怎么看?”

裘江在不远的地方站着看刚到的案宗,隐约感觉他们在说自己,还有一个蒋纹纹。黎昌盛抬头看看裘江:“人家喜欢。或者真是忙呢。”

裘江感觉到他们的感觉,对蒋纹纹又淡了一点,不久介绍到朋友那去做事,没多久她又回来,正好阿盛老婆要生孩子,顺手接了班,谈业务,赶酒会,越聊越顺心,越看越顺眼,早先的警惕渐渐融化在她明媚的笑脸中,一日不见她的笑脸心中就空荡荡的,于是聊着笑着喝着就睡在了一起。

第一次睡醒后裘江感觉很抱歉,蒋纹纹说我也有责任,喝多了,也没别的话,细白的身子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洗脸漱口,淡妆轻描,权当一次意外擦碰,责任五五开,各自走人。裘江舒心一笑又心生佩服。

第二次在办公室。裘江处理完手头的事天已经黑了,正要关灯关门走人,蒋纹纹黑背心红短裙红色高跟鞋噔噔噔噔跑上来,说忘记带手机了。真个是香汗淋漓、娇喘吁吁,肤似积雪,碎步跑至裘江跟前,小手一拍,按在裘江左胸,直接从他的右胸、右侧肚腹摩擦而过。裘江屏住呼吸,看她拉开抽屉找到手机,在他面前得意一晃,俏脸生辉,粉靥含羞,再想从他胸前挤出去,裘江一把抱住,关了灯……

这以后就是属下也看出事情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曲谈再不多嘴,黎昌盛主动换了岗,负责外事活动。裘江人逢喜事精神爽,连续接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案子,都处理得非常到位。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纹纹渐渐失去了以前的淡雅恬静,每次他要回家时蒋纹纹因为不舍得分开而表现出来的狂放和偏激让裘江有点吃不消,也有点吃不准她的真实意图。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来,怕你晚上醒了吐没有人在身边,就留下来了。”

纹纹说得波澜不惊。从床上起来,细白的身子进了洗手间。一会,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又一会,细白的身子从里面出来,优雅地穿好衣服。蒋纹纹开门走了。

裘江呆滞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纹纹在他眼前展示自己苗条纤细的身体却不跟他亲热,这是他熟悉的套路。闻得到肉香,吃不到肚里。欲擒故纵,欲迎还拒而已。

他已经几天没有理蒋纹纹了,蒋纹纹知道却并不说破。前几天朋友突然来访,一起喝酒时好似无心一样提到助理纹纹年轻漂亮,是他的福气,可要抓紧啊。现如今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都是烫手货,你略一迟疑就可能成为哪一家老板的怀中新宠。裘江是个不动声色的人,虽然知道朋友清楚他和纹纹的事,但这种劝合有点莫名其妙,夫妻还过得好好的,来劝男人迎小三入屋?何况陈芷汀和他太太的关系也挺好。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坏一家亲,朋友这关心得也太过了。

朋友一走他就打电话给蒋纹纹,直接责问她为什么骚扰他的朋友,朋友已经在酒后全告诉他了。纹纹一下被他诈住了,果然就心虚地说不出话来。事后略微一查,发现凡是他带纹纹出席过的酒宴,纹纹在背后都问在座的有头面的人要了名片,而且找理由和机会与其中几个联系过,将其中一个可能对朋友有帮助的老板约去和朋友见了面,索要的谢礼是帮她探裘江的口气,催促他去旧迎新。这实在把他气坏了,感觉这个女孩太有心机,想渐渐疏远她。

纹纹感觉到他的冷淡,不解释不逢迎,每日来上班都扮得清清爽爽,做起事从容不迫井井有条,下班就走人,招呼也不打,闲淡的姿态倒让裘江有点愧疚。可能是自己想歪了纹纹,她那样费尽心机不过是想和他长相厮守,有个归宿。女孩子嘛,不傍富豪高官,甘心依俯他这个名气并不大的律师,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样一想,看着纹纹的眼睛里又有了点点温情。

裘江闭上眼睛又躺下来。他明白是自己冷漠警惕的眼神伤了纹纹。陈芷汀也经常为他梦中醒来时警惕冷漠的眼神感到奇怪。

“你梦见什么了?怎么每次醒来都好像谁都不认识一样?”

裘江自己也奇怪。后来找了本心理书自己看了一下,估计是在现实生活中太冷静了,冷静得近乎冷漠,导致一种情绪上的漫延。自己也说不清楚。其实每次他感到自己冷漠得如同不动声色的钢铁时,都会产生一种很无助,很无奈的感觉。该忘记的都已经忘记,梦却还不肯放弃。他管得了自己的白天,管不了黑夜的梦。不就是一个梦吗?无须多心。

最初结婚的时候他在一家三流中学教政治,讲些不死不活缺油少盐的东西,收入微薄。对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下去的恐惧曾经让他很绝望,是陈芷汀的无觉无知让他有了安全感,后来慢慢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感到有了奔头,才算从噩梦中走出来。

那段时间,每当他从梦中醒来,陈芷汀总是把枕头往上移一点,把左臂放在枕头的下沿,伸手把他揽在怀里,然后自己放心地睡去,并不多问。那时候他就知道,找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女人,虽然他从不对她讲自己的心事,但是回到她身边,心里是放松的。在她入睡后,他会轻轻将自己的头移开。他需要女人的臂膀为自己做后盾,需要完全的信任和在乎。少年时失去父母,在嫂子警惕的眼神和哥哥的沉默中长大,他的孤独和渴望是什么,有时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大哥检查出癌症时,他正准备结婚,将自己手边所有的钱全部给了嫂子。大哥走后,嫂子改嫁,再就没有了来往。他一无所有,对结婚也不敢再提。陈芷汀给了他两千块钱,让他给了母亲,父亲又转交给陈芷汀五千元,两个人就这样成了家。成家后他经常梦见自己想跑跑不动,想喊喊不出,双脚陷入泥路无法抽出,而前面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似乎是陈芷汀,这让他在泥泞中有丝丝心安。陈芷汀把他推醒,半搂着他继续睡。为了让她入睡他会静静躺着,听到她平稳的心跳后再慢慢把自己独立出来。他从来没有清楚地梦见过陈芷汀。因此这个梦让他感觉到是一种警示,或者是一个对未来预感性的梦。这点让他恐慌。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也许是陈芷汀突然之间的痛哭让他心虚。她很快控制住了,却更让他不安。陈芷汀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师,虽然算得上优秀,却不是不可替代。“沉没下去”的镜头让他不安,但那个莫名其妙的独眼女人却让他心生恐惧。是陈芷汀吗?她怎么了?谁会伤害她?有她或者没有她对学生,对学校,对社会不会构成任何损失,但对于他和女儿就不一样了。但又或者,是……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不。不会的,做梦嘛,哪里分得清真假。汗水还是涔涔而下。

应该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事。因为她不是生气,而是……诉说。

对。诉说。她应该是自己遇到什么事了。

窗户外的晨光透过窗帘射了进来。清脆的鸟啼渐渐被模糊的人声和车辆的疾驰挤碎。天亮了。这几天为纹纹的事他一直在纠结,对纹纹的伎俩心知肚明却又无计可施。他明白自己要赶快拿主意。快刀才能斩断乱麻。有一首歌里唱道: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唱的比说的还好。真实的生活是,解决不了即时遇到的问题,那就不是麻绳拧成的花样年华,那将是麻绳拧成的麻烦人生。他一反常态提前回了家。

陈芷汀又一次提前洗完澡上床躺着。以前都是裘江早早洗完澡等着她备完课改完试卷匆匆洗澡上床。前戏总是很短,裘江也不在乎,直入主题更好,节省时间还可以再来一次。什么时候裘江不急了,不等了,不上床了。陈芷汀终于不可回避地想到徐珊的话。她的心口开始发闷,脑袋开始嗡嗡叫,她拖着身子起来到书房找药。

“怎么了你?”裘江看她进来,谨慎地问。

“不太舒服,想找点药吃。”陈芷汀不想看他。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裘江似乎犹豫了几秒,终于关了电脑,站起来。

陈芷汀在抽屉里翻找,也想不出可以吃什么药。眼睛的余光看到裘江从书桌前绕过来,看到他身体中部。她闭了闭眼,周围一片黑暗。黑暗是冰冷的坟墓。她冰冷地坐在那里,只有心不肯死去。

静静的夜里,陈芷汀侧身躺着,无声的泪流过鼻翼,拐个弯向枕头走,划得脸上斑驳陆离。

裘江把她扶到床边,抱她上床躺好,问她什么症状,出去给她买药,然后端来水喂她吃下药,关灯,躺在她身边,等着她睡着。

可是她需要的不是这些。不是这些。她需要什么?她需要他还像以前那样,面露不满地敲书房的门,喊她上床睡觉,急不可耐地脱衣服,死皮赖脸地想再要一次,口说无凭地承诺下次帮她改试卷,完事之后呼呼大睡,半夜的时候捉着她压着她的腿,把他的手和腿移开时不小心弄醒了他就嘟嘟囔囔地不高兴。

“我的老婆我爱这么睡你管不着。”好像她的身体到了晚上就归他所有,与她无关了。每次听到他这样孩子气的话她就笑得浑身发软,由着他去。就算晚上被他弄醒睡不安稳早读要迟到了也不生气。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什么时候他变了而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是因为自己老了需要量减少他才向外面跑的吗?可自己需要量减少是因为他不在身边呀。或者他真的向外面跑了吗?徐珊的话是说他有了贼心还是已经上了贼船?

陈芷汀一会儿想得浑身冰凉一会儿气得热血上涌,眼泪鼻涕一串一串地往下流。渐渐地感到头重鼻塞,起床擤鼻涕,碰倒了洗手台上的漱口杯。裘江终于醒来。

“怎么了你?”

“除了这句话你还会说什么?”陈芷汀抬起头,终于看着他说话。她知道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会很丑会很老,可她忍不住。

“从你进到家门,你跟我说过什么话?只有这句话你说了三遍。如果没有别的话好讲你睡去吧,我病也好死也好麻烦不到你裘大律师,处理善后事宜是你的拿手好戏,你大可以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想想下一个女人找什么样的。”

“你说什么呢你!真不愧是语文老师,生个小病嘛,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裘江移开视线,拿起一块手巾,淋水后拧干,转过陈芷汀的身子,左臂压着她的胳膊搂在小腹上,右手将手巾盖在陈芷汀红肿的眼睛上。冰冷的黑暗伏到眼皮的一刹那,陈芷汀的心一下软了。裘江暖暖的、健壮的胸腹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硬实的大手压在她冰冷的小腹上,她的身子跟着伤感的心一起软软地、没有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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