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谈钱莫谈钱

开学第一周,大会小会会会强调的都是成绩,特别是初三。会与会之间的空隙像一块块短小柔软的绸锻,将铅块色的会议连接在一起。短小的色彩带给老师们特别清晰的快乐,他们大声地互相问候,讲些不着调的笑话,发放从家里带来的小零食,或者赶紧泡杯茶带到下一个会议中。

民办中学与公办中学争夺生源之战日趋激烈。民办中学不仅可以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在录取前还可以面试。学区中学就是公办中学,虽然不能自主招生,但靠过硬的教学成绩也可以争取到家庭经济中下的优质生源,若是成绩一般化,学生父母会竭尽所能送孩子去优质民办学校。形势逼迫人,成绩就是生源,生源就是未来,有未来才有生存的机会和空间。

“我们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但他们有车轮,我们用脚跑,还必须跑赢这场比赛,否则家长和社会各界就会认为我们不行。生源的差距,教学设施的落后,外行看不到,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成绩,因此,我们必须拿出成绩来。在学区招生的基础上,我们还有两个优质班,这就是我们制胜的法宝。初一初二比‘一分四率’,初三也比平均分,侧重点在优秀率、上线率,因此,进入初三要调整教学设计,必须让优生吃好,中等生吃饱,学困生有得吃,老师们也要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调整……

“初三中考之战,赢的不仅是学校的荣誉,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荣誉,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我们不仅要有使命感、责任感,还要有尊严感。从哪里寻找尊严感?从中考成绩,从上线率,从状元。总分状元,单科状元……”

何静之校长高瞻远瞩在教工大会和初三年级级会讲完两次话后,余下的戏都让给下级行政及科级组长唱了。领导任重道远地讲话,老师们按步就班地玩手机看杂志,也有急急忙忙备课编资料的。校会之后是级会,科组会,备课组会,初三还有一个动员会,为开学初“自主性学习检测”做准备。

初三要换教室,班主任安排先到的学生清洁教室,撕掉前初三贴的目标口号宣言书,试卷答案成绩排名,再贴上新的东西:中学生行为准则,校纪校规,课程表,作息时间表,第一天的要求和安排,班级标语口号,年级大会地点,开学第二天自主性复习考试的安排,等等等等。

4班班主任陈芷汀和5班班主任岳晓明坐在一起,对照两个班的成绩,先看总分排名,再看语文学科的一分四率,岳晓明对陈芷汀竖起大拇指。陈芷汀摇摇头。学校重点看平均分,然后是优秀率,其次是及格率和高分率。高分率虽然排在后面,但中考非常管用。低分率不太管它,先天不足后天没法补。谁班上有这样的学生,平均分就没有了保障。

重点问题突然出现,鉴于目前形势逼人,这一届的早读时间提前进入加时赛。上届初三的早读时间更改分三段,第一学期比正常早读提前15分钟,叫早早读,第二阶段再提前15分钟进入早早早读,第三阶段早读加到50分钟,直接叫第0节课。这一届直接进入第二阶段,也称做第0节课。老师立刻在下面出现一丝小波动,互相打听上届中考是不是没有考好导致这届提前加压。何校撑起手掌,微微偏下头,初三下级行政吴志敏主任微笑着接口道:

“这只是初期建议,是否实施还要研究,请大家现在不要讨论。”

又强调一遍“请不要现在讨论”,波动渐渐平息。

有老师在下面问:“今年中考的奖金怎么样?”吴主任正好低头与何校小声交流,交流完何校提前走了,级长李红英讲话。岳晓明低声对陈芷汀说:“一会我再问问。”陈芷汀瞪他一眼,摇摇头:“何必。成绩出来还要核算,11月份能发下来就不错,你也算老教师了,着什么急。”

陈芷汀继续看年级发放的成绩表。前十名,前二十名,前三十名,前五十名,直到前三百五十名。岳晓明在排名表上划个大大的问号伸到陈芷汀面前,表示有意义嘛,陈芷汀没有理他。他们坐在会议2室椭圆大桌子对面,直面领导,她不希望领导对他们嘀嘀咕咕有看法。

级会开完就是科组会,红红绿绿的菜式变换入锅次序和调料又炒了一遍。科组长会结束直接开备课组会。初三语文老师聚拢到办公室旁的辅导室,等着组长袁诤。朴实中透着精明的袁诤小跑着拿回了九年级上册语文书,练习册。教学参考书还没有到,按一般情况要等开学一个月后才有配套教参用。

“黄华呢?”

没人回答。一会老教师刘汉林慢慢说,可能请假了,开会时就没看见。

“又请假。不管了。开始吧。”袁诤见怪不怪,低头做好请假登记。

初二下学期已经完成了九年级上册第三单元的学习,第六单元《陈涉世家》有的讲了,有的没讲,因为担心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黄华和刘汉林没有讲,岳晓明和方芳讲了一半,只有陈芷汀和袁诤讲完了。袁诤先确定必讲课文,《陈涉世家》《唐睢不辱使命》《隆中对》《出师表》《词五首》,一单元《沁完春·雪》,二单元《敬业与乐业》,四单元《事物的正确答案不止一个》和鲁迅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失掉自信力也要讲吗?驳论好像从来没有考过。”白净瘦削的1班班主任方芳突然提问打断了袁诤的讲述。

“这是鲁迅的文章,还是讲一下吧,至少语言风格要认真体会。”岳晓明接口道。

“驳论又不考,联系现状吧,似乎我们又没有失掉自信力,过过词语就行了吧?”方芳认为不考讲了多余,而且鲁迅的文章不好讲。

“不讨论了,驳论虽然不考但必须知道,失掉自信力跟阅读的关系不大,暂定一课时,好吧?没意见那继续?”袁诤也急着结束会议。

五单元重点讲《智取生辰纲》《范进中举》,课外古诗先看考不考,若考再背,不考就算了。名著阅读《水浒》《傅雷家书》《培根随笔》。期中考前完成九年级上册所有课文教学,期中考后开始九年级下册,争取在期末考试前完成五个单元的教学任务,只留下第四单元戏剧应付市、区教学督导的检查。九下名著《格列佛游记》和《简爱》,估计期末考试不会考下册名著,重点只有《水浒传》和《傅雷家书》,学生一定要读完,没有读的要读背题目,知道情节和人物。

袁诤已经安排好分工备课。陈芷汀看给自己安排的古文是《出师表》《公输》,提出想用《出师表》换《陈涉世家》,因为自己上个学期已经讲了,知道哪里需要修改。袁诤同意了,让岳晓明跟她调。

然后是作文总共要写8篇,还有随笔,读书报告,练习册,还有要订什么资料。

班主任急了,你定好再通知吧,班里有好多事,赶紧结束去班上。袁诤只好抛弃拐弯抹角,明确强调重点:

“我们初二的时候没有下狠心先定一本,导致现在三本不好操作,家长一看订资料那么多钱,只怕个别人会提意见,所以,小组先确定两本,其余一本你们自己操作。三个原则:不能让学生不买,不能让家长不满,不能让家长投诉。如果真有学生不买,也不要硬逼他,写作业时没有直接告诉家长,家长还不买责任他自己负,我们不能暗示明示甚至逼迫家长学生必须买。实在不买不要管了,这样的学生估计考上高中的可能性也不大。至于备课的分工和教学进度,再发明细给大家,清楚了吗?”

“个人操作哪一本?”岳晓明问。

“应该是课外文言文理解和古诗赏析吧,这一本如果有学生不买,练习册上还有点题做,现代文阅读和名著阅读就必须有。”

OK!

语文老师拿着新发的课本回到办公室,喘气喝水。英语结束得早,3班班主任张健正已经口占一联:

“大会小会小小会会会皆是分。”

岳晓明无法对下联,给他改为:“长会短会短短会会会皆是分,大官小官小小官官官不谈钱”,横批:分比金坚。

级长李红英挺着坚实的身板走过来批评他,一开学就散布不良情绪:“莫谈钱莫谈钱,非要谈!恋爱谈钱伤感情,工作谈钱伤斗志。你不懂嘛?”

“好好好,我改。”岳晓明很谦虚,“不第一,勿宁死;若第二,不得活。横批:生死分注定。可以啵?”

“你给我滚!”李红英恶声恶气,满脸嫌弃。搭档两年,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用客气。

在唾沫的风雨中岳晓明潇洒的捋捋头发,又帅气一转头:“请问领导为什么早早早读的称呼要改成第0节课?”

“因为有学生写随笔说,一听到老师提醒‘早早早读’要按时到就觉得头晕,三个‘早’字让他倍感睡眠不够,生不如死。老师们讨论了一下,觉得改成第0节课,从零起步,感觉似乎会好一点。你觉得呢?”

李红英颇有点忑忐地反问道。

“似乎——好像——还是有点道理的。比如拍拖和恋爱,是不是感觉恋爱有一点甜蜜蜜的味道?我的马子,我的女朋友,我的未婚妻,同一个人,感觉完全不一样。高!实在是高!”

岳晓明似真似假地一翘大拇指,斜眼一瞥李红英,转身走出办公室去查看教室的布置。

一个上午忙忙碌碌,终于可以躺下午睡一会儿。

陈芷汀眯眼之前翻查手机,看到班主任群里在问,下午去总务处有人吗?要去领拖把水桶。岳晓明陈芷汀,让她的学生去时帮他领上,他上午叫学生来清洁教室,没有通知领。陈芷汀回复OK,立刻有老师攻击岳晓明“恃靓偷懒”,岳晓明发出一张刘德华的剧照,说没我帅吧?帮我是应该的吧?

陈芷汀忍着不出声笑了一阵,回复“万一忘了不负责”。岳晓明发个抱抱后,群里沉寂下来。

翻看给裘江发的短信,一条都没有回复。将手机顺到枕头边上,眯上眼睛。

总务处很明亮,异于平常的时候,走近了才发现比平常更昏暗些。室内好像刚刚滚过阴云,弥漫着不确定的灰霾。裘江在昏昧中睡着,似乎喝多了。陈芷汀闻到奇怪的味道,不明白他怎么睡在这里。

这是在学校!急忙过去推醒他,走近才发现似乎是岳晓明躺着。陈芷汀在他睁开眼睛之前几步走出有男人睡觉的房间。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引导她去厨房倒水,给醉酒的男人喝。厨房简洁,有淡黄色的轻雾,让人心里有清凉的安宁。裘江突然摇晃着走过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线。他要自己去倒水。站立不稳的他摔倒了,沉重的躯体把厨房的地砖撞烂了几块。

这是在学校!陈芷汀着急着损坏了学校的公物,低头却发现厨房的砖变得很奇怪。它们铺在厨房的地面上,可是地面下竟然是空的,只有蓝色花纹的地砖像空气中的棚顶一样形成地面——那种很漂亮很传统的小兰花纹的地砖。

在地砖四周的缝隙里漏着底下的风,从厨房外面吹进来的风也转弯进入地下,嗦嗦地响着。陈芷汀惶惑又紧张地站在花纹上,心中却没有危险的感觉。

裘江消失了。

她看向四周,厨房上面的柜子也是带蓝色花纹的墙砖,不知怎么回事也出现了裂纹。优雅的裂纹。也是被裘江撞烂的嘛?他开了水龙头取水却忘记关上,水花四溅,脸上有凉凉的触觉。从厨房下的空隙里激射出的雪白的水流,喷进了卧室。陈芷汀叫裘江关门,但叫不出声音,于是走过去看。

在走廊上,看到岳晓明在拖地。不知什么时候卧室里的木地板铺到了外面。门外有一块空闲的水泥地,很大的一片,卧室里的木地板是浅棕红色的,颜色温柔又热烈,延伸到门外二三米的宽度。陈芷汀看到左手边的木地板已经全部被水和泥沙覆盖,泥浆让地板成为一片模糊。陈芷汀要把地板擦干净。温柔又热烈的地板应该显出它的本色。

地拖让岳晓明拿走了。

这时一个衣着灰暗的农村小孩走过来说,我找到一个洞可以将泥水直接推下去。果真在地板的左边有一个大洞,里面看着挺宽敞。陈芷汀准备将泥沙扫进去,小男孩说我进去看看,说完跳了下去。叫他不应,拉他出来也不理,滚得满身泥水也不在乎。

小男孩在泥浆里翻滚着,只能看到他的背在泥浆里上下滚动。陈芷汀站在外面的地板上,不担心他的安危,却诧异自己听到泥浆滚动的声音有点恶心,于是望向外面……

我来干什么?

突然间睁开眼睛,陈芷汀醒了。

伸手就摸到枕边的手机,看时间只睡了十几分钟。清晰又怪异的梦境持续在脑海里回荡,迫使她僵硬地躺在床上,感觉有细碎的汗水渗出来,心口也闷闷地出不来气。

都是岳晓明,带拖把制造了不必要的压力,把拖把带到梦里了。只是裘江出现是啥意思?这个梦,着实古怪。想再接着睡,心跳难以平静,好像做了噩梦一般。

泥浆里翻滚的农村小男孩让陈芷汀下意识地觉得不好。隐藏了哪些信息呢?心里有点烦闷的感觉,干脆起来吧。

每个班都提前来了七八个学生,开心地笑闹着,帮老师做杂务,清洁教室、搬运书本。忙碌中的心情,终于回复轻松和愉悦。

第二天学生全部返校,岳晓明第一个去班上打鸡血鼓斗志。李红英跟在他后面去巡堂,在教室外面听到他铿锵有力的动员,抿嘴偷偷乐。岳晓明是愤青式老师,牢骚多,怪话多;又是激情式老师,说话有感染力,有鼓动性。陈芷汀班上的成绩靠的是勤奋,岳晓明班上就靠他的激情澎湃给澎湃出来的。5班女生听说初二期末班级排名下降,岳老师“日子不好过”,恨不能把书拍到拖后腿的男生脸上。

做了人民教师,可惜了岳晓明的先天优势。身高一米七八,担任班主任迷倒了一群女生,打篮球时总有几个女生用痴迷的眼光追随他的身影。几轮毕业班带下来,说他已经“而立”了吧只是个教师,说他没有“而立”吧,已经算是个资深教师了。粉笔灰掩盖了锐利的帅气,剩下些不加修饰的洒脱不羁,看着还顺眼,性格也讨喜。

岳晓明的颜值在学生眼里是个事,在老婆眼里也是个事,偏偏在他自己眼里不算个事。学校教书不凭颜值吃饭,但颜值也不是一无是处。首先可以哄哄初一刚入校门寻找迷哥迷姐的新生,其次可以聊且吸引初二处于叛逆期不想学习的非指标生,再次可以成为初三不打算搏击风云的毕业生的一点点学习动力;然后呢,在一分三率面前的实际作用就寥寥无几了。而颜值能够成为颜值还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学生得喜欢听你上课,如果面目可憎,课堂无趣,有颜值无担当,学生也不会看颜值订菜单伸筷子。怒发冲冠时,美女变狂狮,帅哥变魔头,也没多大意思。

岳晓明凭借颜值在女生处勉强提高了语文成绩的平均分,与“中考成绩又创辉煌”作用不大。虽然有个别优秀的女生默默为他而努力,也尚未吸引他的注意。优秀的学生总是优秀,没有站立场、做选择、考验人的时刻出现,岳晓明还是那个粗糙的帅哥,不会联想到与自己有关。至于因为老婆的过于紧张制造的家庭风波,还没有出现在明面上。岳晓明悠哉优哉地做着他的班主任,兼任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

张健正是真正的资深教师,中等身材,实际年龄比看着小,因为不注意仪表,有点老相,是个优雅不足、得体不够、相貌中上、气度闲散的痞大叔。他的痞是怎样修炼成功的,在以后的日子里自然会有谜底揭开。

有这两个人在,初三年级的办公室总是热热闹闹,热闹过了头,就得用贬义词“嘈杂”来形容了。

陈芷汀跟岳晓明、张健正的关系算好的,见面脸上都是笑笑的,家里的不愉悦会被笑容暂时隔离,工作中的也多数能够化解。她喜欢这样的嘈杂,能够冲走心中的杂乱,像在地里干活的农民,地里的活多,出的汗多,挤走了生活中的忧郁,夜夜能够睡得酣实。

自主性考试的铃声还没打响,突然又紧急开会:安全教育。

“哪里又跳楼了?”

一听到安全教育,老师们的本能是哪里不安全了,而学生将自己置于不安全境地的最常见方式,就是跳楼。

“怎么一点小道消息都没有?”

“还不赶紧滴,开会去!会上肯定会传达!”

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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