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火烧天

在她说完的同时,海秋声就笑了:“二姐,你在质问大先生?”

“谁能回答我,我就问谁。”

“那是蹈霞堂的事情。”赵至勋说道,“藻仪,你清楚吗,颜师|弟生前有否说过或是写过这般的句子?”

章夏摇头:“师父不曾交代。”

赵至勋说:“既然如此,曲氏,恐怕只能劳驾你去问你妹妹了。或者你也可以找到害死颜师|弟的真|凶,问他……哦,我忘记了。”他转了转指头上的戒子,“他是自戕,恐怕你哀告也无门。”

大先生在旁边始终未发一言,赵至勋则滔滔不绝地反驳着,他们在等待曲衡波发|怒。而她却抱臂耐心聆听,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过,还不时点头以示认可。这教鸣蜩谷一干人等犯了愁,难道不得不抛却脸面,将她“请”走了吗?

赵至勋讲得口干舌燥,不得不暂且停下。大先生问章夏:“藻仪,你再仔细想想。如今要处理与余音书院相干的事,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

章夏没能立刻回报,他低头出神,是海秋声拍了拍他的胳膊才把魂儿叫回来:“是我放出的消息。”

曲衡波挑|起眉毛:“等了这么久才说?”她语气不善,逼得章夏向大先生投去目光。大先生仍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派头:“藻仪定有他的考虑,看来颜师|兄一事尚有疑问,不能因他是自戕而草率了结。曲娘子,此事全然为谷内事宜,还请你谅解。”

“大先生似乎认为,”她放慢语速,克制着在胸膛里乱窜的怒气,“凡事只要跟我‘商量’就可以。其他事都没有问题,我会尽全力配合。但曲定心是我至亲,还请大先生谅解。”

大先生说:“据你所言,你们并非血亲。”

“是或不是根本没所谓。我不仰仗体面人的规矩活命,可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活不下去。”

“我知道了。”大先生捋捋胡子,“来人,在余音书院为曲娘子收拾一间客房,给她通行令牌。”

“等太久恐怕不能。”曲衡波说。

“不会太久。我们都希望此事尽速水落石出。”

“但愿如此。”曲衡波抱拳告辞。

海秋声同她一起出来,距离上次见面又有月余,少年没有太多改变。他过去在珠英楼就鹤立鸡群,永远整齐的发髻,干净的衣裳,还有一尘不染的锦靴。如今站在鸣蜩谷,倒像是回到了属于他的所在。

假使不是今昔对比过于鲜明,曲衡波已快忘记他的出身有多么高了。只是他的表情褪去了几分稚|嫩,自然,也许是他卸去了伪装。然而曲衡波的猜测到此为止,她依然偏爱直接的方式。

可不知怎地,她对正在发生的事问不出口。

海秋声打破沉默:“二姐,你该庆幸鸣蜩谷的人做事喜欢留几分余地,没有下狠手。”

“那你呢,你对我算下狠手了吗?”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脱掉上衣的举动太过张扬,曲衡波定要亮出腰侧的伤口给他看。

海秋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她:“当然不算。”

瓷瓶上贴着的纸条边沿泛黄,勉强可以看清其上的墨水印记:蟾酥丸。蟾酥取自蟾蜍,本有毒性。干燥后可以入药,去疔疮、消恶肿。因制法繁复,等闲不易得,庄谐珍藏了一盒,赠人时论颗算。

“什么说法?”她问。

“你需要的,这可是好药。”

“秋弟,”曲衡波把瓶子还给他,“想让我多活几年,大可不必捅我一刀。伤口已经长好了,药用不上。”

“以后总有用处。”

“比起以后,我更想听你解释之前的事。我怎么想那刀,都觉得是你不愿意让我有以后。”

海秋声道:“二姐希望我从正面下手,直接刺破你的脾脏。”

“你在胡说了,我怎会做如此想法?”

“刺破脾脏,你比较省事。不用继续考虑缝补我同大哥的关系,因为对我既爱护又惧怕而痛苦。甚至不需要再去找曲定心。我没有胡说,多活几年才是在折磨你。”

“看来你猜到我要问什么了。”

海秋声拍住了一只在他附近飞舞的苍蝇:“没错,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回答。”少年掏出帕子擦净手掌,“你这个样子,注定一事无成。要逼|迫他人,就把事情做绝些。你留的余地,日后或许是你的死地。”

“秋弟,你、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到底为什么不愿意讲清楚,是有人胁迫你吗?”

“不,我累了而已。”

死去的虫子缩起翅膀,跌在碎石路上。山谷里的风吹来吹去,它朝东滚,又朝西飘,再也飞不动了。曲衡波无端地想起宋纹在珠英楼的那天,海秋声站在廊上扔下一个竹蜻蜓,他劈|开了它,她接住的时候以为竹蜻蜓还可以飞。

“你弄错了。”曲衡波叫住正欲离开的海秋声。

“什么错了?”

“并不是鸣蜩谷的人做事喜给人留余地,你见他们给宋纹留了吗?如今还在屋子里扣着,怕是能扣到他死。”

海秋声双手叠在腰前,停下来听她讲。

“是读书人的脑子会拐弯,听罢不会立时偏信,总要先去求证一番才有定论。若真遇上听风就是雨的,你我早都血溅五步了。”

她说完,定定望着海秋声。见他先是咧开嘴角,继而露牙,放声大笑:“他们脑子会拐弯没什么奇的,奇的是你也懂拐弯了!”可没有什么用处。曲衡波与他,与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永远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哪怕想说就敢说令他有几分无端的羡慕。

曲衡波摆摆手,道:“省省吧。奇的事儿多了去,犯不到我身上。”

海秋声向她躬身抱拳,他梗着脖子,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少年的目光在曲衡波脸上停留片刻,在被她察觉之前匆匆挪开去。然而这是一厢情愿,曲衡波怎可能没有发现?少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铁石心肠,人生再坎坷,也难抹消他对温情的渴望。 m..coma

“秋弟,我们还可以商量。如果你只是找鸣蜩谷那没什么,趁事情还可以挽回,我们去找大哥,一起想办法把欠的债还上。”

海秋声后退半步,他再一次望着曲衡波,说:“再会。”

外出的人们尚未归来,屋里的人仍有隐忧待解,整个院子陷入无边无际的静默。那静默里压抑着靴子撵过砂石的响动。他走远后,那行脚印淹没在王府一行留在地上的凌|乱痕迹中。

曲衡波心烦意乱地躲在角落,值守弟|子发现她腰上挂着烟杆,站在“禁明火令”前故意咳嗽,目光一刻未离开她的手。曲衡波偏头看他,他就瞪回来,用手指着那四个朱笔大字。

“大哥,通融则个。”她换上笑颜,“我一定小心。”

值守弟|子沉默摇头,依旧指着禁|令。

“可我还见你们童师伯带人举火把出入书院,怎么,只|许|州|官|放|火”

对方低头不语。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曲衡波说:“算啦,我不好教你难做。真被人逮到了大家都麻烦。我就在那边蔷薇架旁休息一会儿,你不用死盯着了。”

他点点头,还是站在那处不动,眼珠子追着曲衡波的脚步走。她在蔷薇架旁抱臂站定,向那如临大敌的值守弟|子笑笑,对着幽静的园子发呆。秋风一阵赶着一阵,夏景早见衰颓。七月半曲衡波来鸣蜩谷时,他们的弟|子还仅着单衫。此时已有畏凉的把夏衣换成薄棉外褂,护手下也缠起了细布,这是为防初冬的寒冻。

剑客的手若是生疮皲裂,那可大大不妙。因此除了随身携带擦剑烚澑嗤猓滋|润的药油膏也是寸步不离的。值守弟|子总不经意地去搔搔自己的右手,他额头的细纹随着挠痒的动作加剧,渐渐变深。

“喂,接着!”曲衡波取出自己的药油膏,抛过去,“用吧,不必还我。”

值守弟|子终于说了句话:“多谢。”

此后二人相安无事,曲衡波终于摆脱了警惕的视线,得以专心思索自己的问题了。她对没能挽回海秋声有些懊恼,但也仅限于此,他的意望太过沉重,没人能负担得起放弃或是去追寻的责任,除了他自己。

海秋声打曲衡波把他救回来起就立誓要混出名头,绝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这倒不算什么,谁人没做过顶天立地的美梦。只是从一个小男孩嘴里说出,难免令曲衡波觉得他早慧。

后来的事实印证了她的想法。老实巴交的封分野把杀手活计经营得根本不像样子,手底下无牢靠人,找活儿都要走街串巷的求告。有段时间曲衡波还暗自欢喜,照这样发展下去,大哥是不金盆洗手也不能够了。但海秋声在封分野即将宣告放弃的时刻挺身而出,带着封分野、白笑兰两人走了一趟郁家庄。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那座种满金桂的院子说话就盖起来了。他顺理成章地顶掉了白笑兰,坐上二把手的交椅,而白笑兰对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心服口服。

曲定心将这些转述给曲衡波时,手指不住地绞着自己的辫子,显得非常忧心。曲衡波少见她挂怀的模样,便觉海秋声所求已不是常人所敢想。他是实实在在地把多年|前一两句幼稚的夸口坐实,如果他真的可以,如果他想要的不止是这些呢?

譬如,为自己冤死的父亲,枉死的母亲,含恨亡身的海氏族人,讨还公|道。

她兀自出神,突然见到一只红肿生疮的大手将自己的药油膏递了回来。那名值守弟|子额头的细纹深到可以夹死苍蝇,他在等曲衡波接东西。

曲衡波维持着抱臂的姿|势,并不伸手:“虽说已到秋末,一个习武的大男人不至于吹了几天凉风就生冻疮。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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