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火烧天(二)

值守弟|子慌张地缩回了手,曲衡波的询问似一块烙铁,把他烫得肉焦骨脆:“我是,是去洗衣裳……”此人扯谎的技巧不大高明,几个浣衣娘端着木盆走过,他脸就涨红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还给我是对的,她们比你更需要搓搓手。”曲衡波撇开他,上前去跟她们打招呼。浣衣娘得了药油高都欢喜非常,拉着曲衡波说个不停:“娘子有啥想问的,咱们一定都能告诉。”

“那边那个值守弟|子,你们认识吗?他常自己洗衣裳?”

“认得认得,他从来没自己洗过衣裳。”

“哎,别说衣裳了。手帕都是丢给俺们洗。”

曲衡波收回了用得精光的药罐:“那他手上怎么会生了冻疮?”

一个长短脚的浣衣娘凑近了说:“他们前些日子都下河去来,一个个从里到外,全湿|透咯。俺们忙活了可久才收拾利索,悖时砍脑壳的,多半个子儿都不给。”

“就是。”高个子、紫红脸的浣衣娘应和道,“俺们才不给他们遮掩,说是捞东西去,结果没抢过水鬼。”

曲衡波问:“大姐,你说的前些日子,是七月的时候?”

“不是不是,要真那会儿,黄花菜都凉了。七月下河哪能烂了爪子。”

一人道:“是寒露之后,我没记错吧?”

众人都道:“没有没有。”

“多谢几位大姐。回头我找鹿娘子写个方子,你们找药铺制好。擦手,便宜,又管用得很。”告别了浣衣娘,曲衡波来到值守弟|子近前,问:“鹿娘子能否见外客?”

“你不能去,我叫她出来。”

鹿沛疏很快来到院中与曲衡波相见,她梳洗了一番,头发在脑后紧紧挽住,用一身黛蓝短打将原先脏污的藕色裙替掉,显得精干许多。只是依旧神色恹恹,又穿深色,人转眼老成起来。

她的手挎在腰间剑柄上,两条打得整齐的绑腿前部甚至缝了皮甲:“他们还未商议完吗?”

“你要外出,上哪儿去?”曲衡波对她这身陌生的装扮颇为诧异,在家中哪有必要全副武|装。

鹿沛疏叹气:“我哪儿也不去。方才宋郎听我转述王府来人与何显发难之事,要我做好准备,以策万全。”

“他人呢?”

“还在屋里躺着。”

“鹿娘子,我无意冒犯。此前听闻你只是习武强身,佩剑恐怕要生出旁的风险。”

鹿沛疏眨眨眼睛:“剑只有一尺长,勉强能成我自裁之愿。好了,不闲谈,你找我所为何事?”

“余音书院的事,你眼下还有权过问吗?”

鹿沛疏摇头:“余音书院很快就要被并掉了,现由大先生亲自掌管。”

“那看来最近他们,”曲衡波的左臂叠在胸前,右肩恰好能挡住她指着人的食指,“做了什么,你无从得知。”

“一概不知。有何异样?”

“他们下河去捞东西,还不想给人知道。”

“我会注意,多谢。”

话说至此,曲衡波已无其余可问,便向鹿沛疏告辞,请她有了消息后到客房寻自己商量。鹿沛疏应下,末了拦住曲衡波道:“我知道此事荒谬绝伦,但是……”鹿沛疏欲言又止,显是犹豫,“但是我必须问问。”

“什么事?如我了解内|幕,会告诉你。”

“七月十四那晚,你宿在潞州城外空坟,可在里面留过东西?”

“我留了三枚铜板。你们过去时没见到吗?”

“宋郎说他要先打理一番才行,便跳了下去。里面确有一些痕迹,但放在那儿的并非三枚铜板。”

“是说给人拾走了?”

“如若那般,我便无此一问了。”她一只手抚上胸口,本就严肃的神情因猝然皱起的眉头变得愈加凝重,“我们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是任何人。因为那太……”鹿沛疏斟酌着,瞳仁左右闪动,似是在脑海中费力搜寻合意的词,“太离奇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卖关子了。”

“东西我妥善收好了。之前是想就此瞒过,只当没人看到。但你三番五次地往返于谷中,无论为什么缘由离开,最后都会回来。宋郎说,这或许就是天意。”

听她的意思,或许墓穴里替换掉三枚铜板的物什会招来滔天祸患。曲衡波轻点一下头,示意鹿沛疏接着说。

“你知道贝币吗?”

“知道,我见过偏爱钱币的人收骨董。那玩意儿很难得吧,他们说好货都在天家手里。”

鹿沛疏的眼神在曲衡波说罢之后沉静下来:“我们发现的正是一串贝币,整整一串,共有七枚。其中有一枚上甚至刻着主人的名。我这些天翻遍了谷内所藏的上古事迹典籍,没有找到有关那主人的只言片语。”

“许是西贝货?贝壳产地虽远,可也并非得不到。”曲衡波开始感到荒谬。

“不,那绝对是流传下来的东西。你随意找一个懂金石的人来看,都会给你同样的回答。否则区区赝品,让人看到又有何妨?”

“你现在告诉我,是想我把东西拿走?”

鹿沛疏摇头:“我不希望如此,只是觉得你该知道。”

“告诉我你藏在哪里了吧。”曲衡波一手叉在腰间,“既然有人用它换走了我的铜板,我就得去把铜板换回来。那可是我付给你们师父的过路费。”

“母癸,贝币的主人是个女子。”

曲衡波笑道:“可惜我不能把她遗失的东西亲手奉还了。”

“曲娘子,大曲。”鹿沛疏露|出了对旁人而言相当稀有的表情,她下垂的眼角边凝聚了重重忧愁,“最好的情况,这是从哪处墓葬挖出来的,你去销|赃也好,归还于原处也罢,都不碍事。最坏的情况……”

她不再说了,这种话光在脑海中过一遍,都令人心生畏惧。

“不就是闹鬼吗?”曲衡波大咧咧地开解她,“我要是怕鬼,早寻个庵子做尼姑啦。鹿娘子莫忧心这个。”

“东西就在师父衣冠冢里。你要去的话,可以顺便把我们埋在里面的东西带回来。”

“你们埋了什么?”

“述仁。”

“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

“我忘了,你不晓得。是师父的佩剑,名曰‘述仁’。”

“好吧,”曲衡波看向正厅的方位,估摸|他们一时半刻对曲定心的事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会走一趟,但你得帮我出去。大先生他们定然是不想我再乱走了。”

鹿沛疏道:“这好办,槐林小屋。”

山林入秋,零落枝叶铺作薄毯,踩上去便会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曲衡波边抄小道向东行,边回望身后渐远的小屋。目下的场景勾起她对往事的些许回忆,但叶落枝枯,她失去天然的遮蔽,又不得不极为谨慎地压低身|子,向前缓行。此时她脑内焦虑与逸思兼具,实是种玄妙的体会。

昔时一到秋天,姐妹两个就要到林中逐野兔,她最喜听脚底“咔啦、咔啦”的响动,曲定心则总会因为粗心大意摔倒。这姑娘从不肯认输,每每干脆就地翻个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耍无赖。

曲衡波低低笑出声,加快了步伐。

天色擦黑时,她已出了发鸠山。道上行人寥寥,人们都不远不近地聚在打着火把或提着灯的人身边。曲衡波急于赶路,想着既不能耽搁,便顾不得甚万全。一时间足下生风,超过人群许多,片刻之后,路上就再不见旁的人影了。

虽作如此念,她到底还是有些忐忑,独自赶夜路于她并不新鲜,可眼下她是被发了人头花红的,便很难与往日作比。孤立无援,她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恨不能在后脑勺也生出一双眼睛,一对耳朵来。

月至中天,野兽的吼声时近时远。曲衡波贴着河沿前进,一来是河边地势相对平坦,想要埋伏极为困难,二来,若遇强敌,她还可以故技重施。尽管那伎俩或许已不管用了,月余过去,挖开的沙子大抵早滑回了河底。

可她别无他法。

一夜无事,天亮时曲衡波正巧走到一处驿站,她想,正可进去歇息歇息,顺便问问有无庄谐的消息。驿站的驿卒们刚开始做活,还在闲聊洒扫,驿长靠着墙打盹,身上浑是酒气,把曲衡波熏得够呛。

“爷,有医……”她话没说完,那驿长就瞪着眼睛走开了。

接话的是个矮胖兵卒:“娘子,你要问啥?俺们爷因为太尉爷没了,心情差得很,俺也管事的。”

“多谢大哥了,我想问问可有医士集递给烈石神祠的信儿。是私务,署名庄谐。”

矮胖兵卒眼珠一转:“没,近来没甚私务。俺们这块儿眼看是要撤了,朝|廷和江湖上都不爱跑这条道,你去旁的地方问吧。”

“打扰了,告辞。”

“欸,娘子留步。俺有一事想劳你帮把手。”他笑得诚恳,把做交易的意图掩饰得极好,“见你携刀带剑的,当是个武把式。俺们这儿前阵子跑来只狗,赶是赶不走,俺们爷也不许俺们打杀了,请你代劳。”

“狗,驿站养条|狗不好吗?”

“小娘子不省事,刚说了俺们这儿要撤,人都快养不活了,还养什么狗?”他额角暴起青筋,“去去去,没本事就赶紧滚。”

曲衡波无奈道:“不就是狗吗,我把它赶走就好。真是脾气大。”

“就在那儿,看见了没?也不知道吃啥长的,看它眼睛我都打怵。”

曲衡波抬眼一望,发现是老面孔了。但不知为何,梅逐青未将它送还鸣蜩谷,竟流浪到此处来。她走到弭待着的地方,弭坐在她面前,挺着脖子,一条尾巴左右横扫,荡得尘土飞扬。它脖子上挂着一只锡制小管,结实的锁扣要用匕|首才能撬开。曲衡波拿出里面的字条,其上只有两字,是极清隽的小楷:刘氏。

“这是梅逐青留下的?”她问弭。

但弭只是一头黄犬,并不能回答她。

“你在这里是等我吗?”

弭叫了一声。

曲衡波收起小管:“那人说得对,你吃啥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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