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一箭双花(五)

鸣蜩谷议事厅内,大先生的屏风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室“独占春”。十几盆花“簇拥”着绑跪在地的曲衡波,她表情平淡,入神地数着兰花的花瓣,对耳畔的审问置若罔闻。

“贼妇|人!”

有人沉不住气呵斥她,她才悠悠转过眼去。

那人又道:“你就无甚要辩白的吗?”

“我想讨口水喝。”

赵至勋挥手:“给她。曲娘子早起就奔波,恐怕还饿着,再给她拿点吃食过来。”

“不必,给口水就够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吗,等下动起手来,哪股气不顺,被未及消化的吃食顶到。反胃还好说,若给噎住,或运气不济噎死了,才是不上算。曲衡波向前俯身,别别扭扭向赵至勋鞠躬。

人们都因她镇定的举止窃窃私|语,有人对这不知大难临头妇|人投去含|着惋惜的目光,而更多的人都在嗤笑她。他们低声的话语中,偶尔会有几个词飘入曲衡波耳内:“糊涂”“不知死”“蠢出世”……更有些难堪字眼,哪怕是匪|徒说出口前都需掂量掂量,而今鸣蜩谷的门生们用起来倒是顺畅。

他们指望能将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寄托在对外人的辱|骂上,可恶意的石子没在曲衡波那处激起半点涟漪,反教他们自己陷进了无奈的轮回。辱|骂、担忧,焦急、恐惧,进而挑选他们所知最恶|毒的字眼再次辱|骂,无止无休。

因着大先生和赵至勋不说,谁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么,即将要发生何事。

“还等吗?”赵至勋一壁起身,一壁向大先生询问。

大先生沉声道:“等。”

过了半盏茶,厅内人声渐消,门扉缓缓开启,一行三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海秋声,他身后的宋纹、章夏被赵至勋拦了下来,被|迫停在曲衡波身侧。前次的“三堂会审”止于不期而至的晋王妃,今日的问话,大先生确保了不会再有外人搅局,甚至不任他摆|布的“自己人”都会保持缄默。

“玉成,”大先生慈爱地微笑,眼角显出几条皱纹,“你早该来此,有何事不能平心静气地说呢?你怎会中了珠英楼的花言巧语,轻信他们会助你替子谙师|弟昭|雪。子谙师|弟身故,乃是意外,也根本无冤可沉,为这事无端端葬送前程,教我们看了都心痛!”

赵至勋用悠长的叹息附和着大先生。

宋纹没有回应大先生的失望之言。他挪动脚步,引来几人的防备,但他仅稍稍侧身,眼帘微低,看向章夏。

“呵。”从宋纹的眼神中读出了愤怒,章夏发出一声冷笑。

扭身抬头,曲衡波艰难地同时捉住二人的目光,道:“不是吧?就算为了我的辛苦,也辩驳两句话,成吗?我可没有对不起你们。”

而宋纹摇头,章夏更是避开了她的目光,朝一盆兰花靠近了些。大先生与他们僵持着,一副可以从清晨坐到子夜的派头,老|师们不动,学|生们自然更不敢动,厅内一度只余曲衡波因酸痛发出的抱怨。她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先开口的,宋纹的沉默也印证了她的揣测,但凡开口,就会被大先生牵着走。

她在等待某个时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意味着什么的时机。

打破僵局的人是海秋声。少年曾经属于珠英楼,如今不能算鸣蜩谷的正经门生,仿佛由他来做这件事是再合适不过的。

“二姐。”他撩|起衣袍下摆,在曲衡波面前蹲下,“你对外人,一向是比自家人更尽心的。”

“有话不妨直说。”已经到这步田地,曲衡波早没了和他周旋的兴致。她明白了在海秋声面前,自己耍的一切手段不过徒劳,除了拖延死期之外什么成效都收不到,单刀直入或许还能少吃些苦头。

“我想说的是……”海秋声转身站起,改为面朝大先生,“此女一直在以行侠之名做无|耻之事,证据确凿,还请在座莫再被她欺|骗了!”本以为他接下来还是会搬出“姚擎月”那老一套,章夏不屑地挑眉,认为他无法造成什么威胁。

“当年乱中,我父海寿客,海将军,蒙|冤而死,海氏一家惨遭屠戮,我万幸逃出生天。蒙今上恩泽,为我父洗刷冤|屈,我也得以恢复身份,摆脱魔窟,拜入谷中。更与姑母海氏华|英相聚。”

曲衡波往前挣扎,膝行至海秋声脚边:“你在说……”

海秋声置若罔闻,继续大声说道:“我被此女所骗,还以为是她受母亲所托,救我一命,谁知其实是她害了母亲,将我带离姑母身边!”

一席话毕,满座哗然。

当年海夫人并未向曲衡波交代,更来不及说明,曲衡波对海秋声口|中的姑母“海华|英”一无所知,恐怕封分野都不知还有此人存活于世。可她百口莫辩,能为她作证的唯一一人,正信誓旦旦地说,她才是惨|案的罪魁。

曲衡波脑子一阵轰鸣,只听海秋声又道:“她与封贼挟持姑母,胁迫我为珠英楼效命。多亏玉成兄到来,让我得了一线生机,能够向外求援!”是封分野刻意向自己隐瞒吗?又或者……曲衡波只觉眩晕,看不分明海秋声的脸。又或者,根本从最初的那一刀开始,秋弟就已与他们划清界限,等待施行报复的契机……还有多少事是她根本不知情的?此时,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原委,想要海秋声亲口解释眼下正发生的一切。

但莫大的骇然与失望使她恍惚。

见曲衡波三魂去了六魄,形似痴傻,似乎和他们一样是首次听闻有关“海华|英”的事。宋纹道:“海郎君的冤|情我等定会细听,相信大先生也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正是。”章夏接着说,“眼下仍有生死攸关之事,再迟一步,恐纵了杀|人凶手。还请海郎君体量。”

慷慨陈词被人打断,海秋声并不气恼,反而恭恭敬敬向二人抱拳:“宋兄和章兄提醒的是,小弟稚|嫩,一时间失了分寸。不过,”他一转眼珠,目光在章夏身前略作停留,“此女为何刚巧出现在园外?即便不是她亲自动手伤害娄师|弟,也逃不却教|唆之嫌。缉凶一事,大先生自有安排,你我还是静待指示。”

他轻拂衣袖:“怎么处置她,是大先生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

章夏了然,“海华|英”是大先生授意他提及的。正如他此前的每一个授意,都在试图将他们这群脱缰的野马引回正途,不能会意的人,便是害群之马。宋纹垂首,短叹道:“将她羁|押也好,处私|刑也罢,当然是等大先生安排。”他正待再说,被清|醒过来的曲衡波踢了踢小|腿。女子这次没有回看他们,而是极缓慢地摇头,用还能勉强动弹的手指指向身边的兰花。

不能在耽搁下去了,没错。

章夏刚同方家来人会面,他们盼望章夏对方员外,没有因一连串的意外而丧失信心,极为诚恳地向他摊了牌:赵暖香正在方家,只要想方设法让她承认一切,大先生这关就好过了。

他们还开出了一个筹码,但因宋纹意外闯入,章夏不得不拒绝。

那作普通农夫打扮的管家朝宋纹倨傲抬首:“为何不成?”

“栽赃给她,就轻纵了真|凶。我不在乎她曾经是否十恶不赦,放过真|凶,我绝不能认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师|兄意志坚决,目光凶狠,章夏只有在一旁安抚管家一行的份儿。

管家并未立刻服软:“这样的好时机,不会再有第二次。若是不应,莫说方家,鸣蜩谷都会无休无止地纠缠着你,还有你的师|妹。只为了一个所谓的‘真|凶’,连官|府都揪不出来的‘真|凶’?”

潞州城外墓地的两起凶案,曲衡波好巧不巧,每次事发时都在当场。再加之她此前与杀手武寄一同出现在鸣蜩谷,怎么看都不失为一个“从犯”的好人选。

“这样如何?”管家见宋纹怒不可遏,神思飞转,想到了一个他不会拒绝的价码,“颜先生的事,我们多少知晓一些,你若……你们老|师的事,指不定就了结了。”

宋纹的怒火转瞬间消散,感到些许倦怠的章夏也打起了精神,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方府管家,在心中想:即便是方丹蛟那样的势力,上下也未必具是一条心。管家对二人的动|摇报以欣喜异常的话语:“那这便算谈妥了,等到在议事厅……”

“谈妥何事?”章夏笑到露|出了他洁白齐整的牙齿。

宋纹的手按在门边,手腕发力,门被他推开了,寒冬晌午刺眼的日光在深色地板上劈出一道裂缝:“我没有应承你。之前的,或者之后的……任何事情。”

管家莫名其妙地看两人离开,章夏甚至在回身闭门时向他眨眼。他暗暗咒诅:有你们死的时候。等死到临头,尽管来求我。他的后槽牙发出如同转磨般的烈响。

师|兄弟二人久违地同仇敌忾,让他们对彼此的怨恨暂时消解了。宋纹走在章夏的斜前方:“你的贺礼被退还了,是吗?”

“我以为你打定主意绝不过问我的安排,在你眼里我已经是叛|徒了。是卖师求荣,背德忘义的叛|徒。”章夏咬牙切齿道。

“祸起萧墙,你就该来找我和顺如商量。而不是去找方丹蛟,找些什么……”他没能说下去。同样是求杀|人鬼,章夏做的体面,他自己挨揍反是小事,非但搞到身败名裂,险些就满城风雨。他能保住一命,多亏海秋声突然与封分野决裂。

还有曲衡波毫无保留的帮助。想到那人,宋纹改换话头:“我再求你最后一件事。”

“不行。”

章夏拒绝得极干脆利落。

这便是为何二人刚走入议事厅,彼此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缘由。

他们的关系在海秋声不遗余力地催化下又有了好转的预兆,肩并着肩听从大先生的指示,带领十六岁上的一众|弟|子,外出搜山,擒凶。

议事厅内很快再无旁人,两个佩剑的少|女进来喝令曲衡波起身。曲衡波打量她们的眼神引得她们不安,贼妇|人好似是看她们不起,觉得自己能击败她们,然后逃脱吗?她们还稚|嫩,不懂得怎样熟练地掩盖恐惧,曲衡波看在眼里,但不说破。

她任由两个少|女对她呼喝谩骂,不时推搡。她的双足往外移动,双眼却盯着那一堆未开的兰花。可能是室内暖炉的功劳,曲衡波发现,有一朵兰花提前开放了。

相背而绽,一箭双花。

正像那两个师|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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