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一箭双花(四)

大先生没有落座,他摆|弄着颜曾书桌上的一只黑青色书镇:“子谙屋内的陈设最是时兴。起初你思忖,他只是买来一张高脚的椅子,贪图新鲜。可没过几旬,再看满屋,乃至整个院子,榻、凳、案、席皆换掉了。听闻京中是这般风|潮。”

“潞州城中,置换家里陈设的百|姓近来亦是甚多。”章夏站在桌前,正对大先生。 m..coma

“倒是我老朽了。”大先生放下书镇,摩挲着椅子的把手,前端的弯处已被它的主人摸出了一个泛光的小圆,“外人看来,我正值盛年,说些自己垂老的话倒似缺乏自知之明。藻仪,你老|师房内的陈设用|具,你打算如何处置啊?”

“搬去蹈霞堂。”

“义学开不得了。”

“义学要拱手送给郁家?”

大先生抬高声音:“义学要物归原主。”他缓缓坐下,又换回平日那波澜不惊的语调,“至勋没有同你说过。”

“蹈霞堂是老|师的宅院。”

“子谙还留着房契。当年他向我许诺要将宅院交出,自称已毁了房契,可我知道他还留着。若不在你手里,那便在玉成手里。玉成是他的义子,一朝更名换姓,你半分利益都无。”

章夏道:“学|生正是此意。”

“哈哈。”大先生两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侧边,闲闲靠在椅背上,“到底是子谙的学|生,啊?”他笑着伸出右手,食指隔空点向章夏,“这执拗的神情,与他昔时如出一辙。要不说,还以为你才是他的族亲!前赴后继。”

“大先生若无旁事交代,请容学|生告辞。”

“方家来人要见你。我请他们在顺如的房内等候,你速回,莫被牵绊过久。”

章夏不知他所指何事,因方才大先生的一席话加剧了他的反感之情,他敷衍应承,匆匆离去。回廊外有几名值守弟|子巡视走动,面上愁云惨雾,见到他只是遥遥示意,并不搭话,他同样无心与人攀谈,未提灯便出了余音书院。

正与提刑典狱公事擦肩而过。

离开鸣蜩谷,返回在村中暂住的院落,提刑典狱公事换下官服,穿着一身宽松却合|体的道袍。精细棉布服帖地铺展在他的厚肩与粗腰之上,看起来结实强悍。这副健壮的躯体是他曾经身为武人的证明。

“坐吧,小郎君也坐。你看着精神不济,要多休息。”梁倩甫第一眼便察觉到了少年的断手,关切地招呼着尤皓白。

宋纹凭借自己的见识去揣测梁倩甫的出身。尽管他的双掌已赘肉横生,也很难尽盖宽大的骨节,而那些不经意间的动作:抬臂,跪坐,把油灯推向案几中|央……则干脆有力,毫不拖沓。

他过去或许曾披甲执戟,征战沙场,在远离驻扎营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对敌军进行合围,以至陷入十数日的断粮困境。唯有这般壮硕的身形才能于阿鼻中支撑下来,若换作时下武人中风靡的精悍体态,几日就会消耗殆尽了。

“多谢、多谢。”尤皓白浑身紧绷,他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大官,为人还如此亲切,内心可是鼓噪不安,双足轻飘飘的,简直如临云巅。

宋纹则沉稳得多:“蒙梁公恩|德,我二人正苦求告无门。”

“说来可笑,是一名村妇告知我两位在谷外。”

是曲衡波。宋纹微笑点头:“正因梁公兢兢业……”

“是大姐,”尤皓白嗓音颤|抖,毫不掩饰他的激动之情,“她没一同出来吗!”

梁倩甫和煦的表情冷淡下来,他将左手扣在右手之上,看向宋纹:“大先生倒未曾向我交代你的事,想来是对你既往不咎。”

“大先生的恩|德,”宋纹侧身,用手肘去戳尤皓白的胳膊,“莫敢忘怀。在下一介布衣,区区卑贱之身苟活至今,只对老|师沉冤一事挂怀,少不得做出些冒犯之举。念在师生之情,还请梁公海涵。”

“哈哈。”梁倩甫干笑,“此也要‘涵’,彼也要‘涵’,我这肚里可撑不下船。”

宋纹立时明了他话中所指,暗想他当是在谷中遭到冒犯了。且不说类似大曲那类行走江湖的妇|人刺到他的眼在先,他们这些布衣的半瓶子书生,于他也是四方萝卜——愣头青。身为倨傲的官|员,又曾在沙场厮斗,随性而行把访客扫地出门,甚至就地捉拿都不为过。

他道:“在下与章师|弟自襁褓之中失怙,是老|师不计我二人逆贼出身,待我等如亲子,抚养成|人,此是其一。老|师一生清贫,所得之财尽数投以本地义学,助人识字,踏实营生,此乃其二。”

有了宋纹的示弱,梁倩甫神色显然缓和许多,他微点下颌:“你且细说来。”

青年轻叹一口气:“老|师虽无功名,但有公忠体国之心。”落得此般下场,是于人情能通?还是于义理能通?宋纹未将心中之言尽述。

梁倩甫极慢低点点头,以示他对这番话的认可。此人与乃师或许并非贼子。他心道。

三人长谈至夜寅,官|员并不留宿,而是命一名武卫将宋、尤二人送至几里外的逆旅。宋纹托却:“在下不才,但武艺尚能自保。梁公可免了这位大哥的操劳。”

梁倩甫左眉挑|起,他对宋纹的拒绝之举感到不满。哪怕稍动些心思,身为长辈,理当顾及到后生的谨小慎微,毕竟是尴尬的处境,毕竟是难行的世道。他展|露|出些许宽容与慈悲,是举手之劳,更能为朝|廷换来几句流传在布衣间的美言。

若是以往,他定会这般行|事。此时,梁倩甫的微愠亮堂地写在面颊上,他生怕宋纹不能会意,顽固执拗,令一切事态似奔流,往难堪的境地冲击,把他裹挟进那混杂着前朝旧事,恩怨聚散,骨血肉脏的漩涡中去。

晋王也罢,郭颖也罢,宗亲权臣的棋局远非他一届行伍出身,凡事皆需亲力亲为的新官可解。他远道来此,是盼望腰间官印能帮他敲打几个人,如此这官印便能悬得久些,悬得堪用些,他就走得远些。

宋纹的双眼在暗夜中跃动着灯火,梁倩甫对面前的清澈目光颇为熟稔,在他还披着坚甲,以杀|人为生的岁月。每个日夜,他都能看到这样的眼眸一双双熄灭,晦暗混沌如鱼目,在铁蹄刀兵下、血河火宅前碎裂。

“我并非质疑,”他抬起左手,捻动右手的拇指,“鸣蜩谷的青年才俊,颜子谙的首徒……大先生甚至有|意无意地提起,将你逐出门墙是如何令人惋惜。像你这般的后生,”他将“像”字咬的比旁的字要重些,“若遭遇不测,是国朝的损失。你大可不爱惜自己,大可不爱惜。”梁倩甫摇头,目光投向尤皓白。

沉默地立在梁倩甫身后的一名武卫挪动他握着斧柄的手,腕甲擦过木柄,发出闷响。四合的夜幕困住这窄小院落,寒风在枯枝败叶间匍匐而行。暗处有生灵哀嚎,微不可闻,冻结于积灰的榻底。

宋纹极快地眨了两下眼:“多谢梁公美意。在下知梁公有为人父兄之操行,将尤小兄弟交于梁公照管必然更为妥当。”

“不送。”

武卫闻言挪动步伐,让出往门口的通路。

少年急忙起身,带动案几往梁倩甫那端挪动了些许,他夺门而出,追上了正要离开的宋纹:“在逆旅住一晚,明早无非又回了潞州城。我手也断了,除了颜先生再不会有谁收留我。”他用略低的声音,极快地说道,“让我还去街上要饭,我绝不能认。宋大哥,”他头一次对宋纹用了尊敬的称呼,“我跟你走。”

他的左手紧紧按在右手的断口边,那里用破布系着,一块猩红的疤痕从缝隙中露|出来。

宋纹看向少年,欲言又止。

他本想劝说尤皓白听从梁倩甫的安排,这一定也是曲衡波的主意。无依无靠的孩子已断了手,下次,可能会掉了脑袋。可有什么随着寒风在黑|暗里鼓动着,朝高处的,往前方的,翻涌着春日河畔惠风吹息的……

哪怕是向死而生的。

提刑典狱公事大人与他的守卫如两座随葬铁佣,冰冷沉默。在门前目送他们离去。

“梁公,”武卫说,“既是如此,何必劳驾?”

“确实徒劳,”梁倩甫叹道,“于他而已。”

宋纹领着尤皓白往鸣蜩谷折返,路上宋纹一言不发,只急匆匆似野猫扑食那样前行,少年跌跌撞撞。越往山中行走,道路愈加崎岖,尤皓白渐渐体力不支,落于人后。

他气喘着道:“大哥,再回去能如何啊?我看真不比去郁家庄!”

“我只顾你今夜,明早你自想去处。跟着我,我就要回鸣蜩谷。”宋纹丝毫未减慢脚步。

“不、不行。罢了,大哥到哪,我便去哪。”

“你此前也跟着大曲走过。你……信她?”

“怎么不信?她帮我,我就信她。刚刚那个做|官的,不愿意帮人,只想让我们闭嘴,我晓得。”尤皓白略略一顿,提了口气快步赶至宋纹身边,“宋大哥,你是去找大姐的对不?你怕他们害她。”

宋纹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还勉力讲话,笑了笑:“可说是,可说不是。我倒不怕麻烦找上她,是怕她去找麻烦。”

“我能做些啥?”

少年的断手在宋纹左眼的余光里左摇右摆。

“那个斩断你手的人,你有印象吗?”

“我……”尤皓白迟疑起来,额前渗出薄汗,“我试着想过,很多次……”

“记不起也无妨。”

“不!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两人停驻在土坡顶端,静听风声从山谷呼啸而过。尤皓白强|迫自己回到那晚的噩梦中去,那夜院中城中都极静,他倒下便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一阵一阵的剧痛,难以忍受。但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确实看到了什么,嗅到了什么……

“是药……药味,很刺鼻。有一双手,缠满了细条麻布。”

“男子?妇|人?可曾发出过声音?”

“身量不高,”尤皓白闭着双眼,紧|咬嘴唇,“胳膊,胳膊很粗,应该是男子。没有说话,哼都不曾哼一声。”

“下手干脆利落,是老道的杀|人鬼。无怪大曲那样慌张恐惧。”

尤皓白双眼望着远处的山影:“大姐是怕那人要杀她吗?”

“不。”宋纹拍拍少年瘦弱的肩膀,“她是在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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