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锻双刀(五)

章夏较童朴琪先一步回转鸣蜩谷,正在房|中更换衣物,有弟|子急急来报:“童先生带人回来了。”

“怎么会这么快。”章夏眉头紧蹙,一只手遍寻不到外袍的袖口。弟|子忙上前帮他穿衣:“据说是事情没谈完,忽有人来报县尉身故了,县衙上下无事的都忙去治丧。童先生顺势改换了安排。”

“他倒舍得那些花草。”

“师|兄,望薇说有个外人在县衙见了董先生。”

张望薇对外是鸣蜩谷耆老童朴琪所收的最后一名关门弟|子,身份何等特殊,令旁人艳羡不已。谷中弟|子们皆叫他“鲤半条”,意为他这条鲤鱼还未跃龙门,已是半条龙了。若果真如此,他倒不必做吃里扒外的事情。

童朴琪年近古稀,早没了教|导弟|子的精力,会收张望薇,全是看他有一手莳花弄草的本领。张望薇的几位师|兄有入仕途的,也有出外闯江湖的。童朴琪膝下无子,便把他留在身边侍奉,偶尔还能说话解闷。

他始终未把张望薇当作正经门生,少年心高气傲,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章夏相机行|事,将其收为己用。

两人行至院中,章夏端正发巾:“讲。”无广告网am~w~w.

“望薇听得他与童先生说,曲氏女子过去是姚擎月手下。”

“姚擎月,甘肃有名的悍匪。”

“是。若如此,宋纹便不劳我们动作。师|兄费力为他争取的机会,让他自己浪费了。”

章夏冷笑:“童先生弄性尚气,经不起挑|拨。别人对他说什么怎可当真,你多留个心眼。”

院外火光大盛,明处更明,暗处夜色愈沉。童朴琪前有余音书院弟|子开路,后有随从相拥,一行人浩浩荡荡挤进院落。张望薇扶着师父站定,他身后男女两名年长弟|子一人奉至圣|灵位,一人捧李存佩剑,神色凝重,垂目不言。

“三师伯。”章夏携师|弟向童朴琪行礼,再拜过至圣、师祖:“弟|子已将歹人带回,关在后山省身斋,静候师伯示下。”

童朴琪道:“事已至此,你还要包庇宋纹与鹿沛疏吗?”

“宋纹已经领罚,顺如师|妹也正闭门思过。兹事体大,弟|子怎敢包庇。”

“这就是恶|果。”童朴琪拍手示意,张望薇与两名年长弟|子退避,戴着镣|铐的曲衡波被推到了火光下:“他二人胆敢与贼人勾连,如今满城皆知,不日鸣蜩谷数个书院都会为其牵连,冠上为|虎|作|伥的骂名。”

曲衡波驳道:“我和姚擎月,没有关系。”她牙关打颤,眼底发花,新旧伤口泡过了水也没得到清理,强撑着辩解,这一句翻来覆去在路上说了多少遍,她自己都忘了。他们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无人回应。章夏的叹息声钻入曲衡波的耳朵,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却弄不清是从哪处传来。

童朴琪向章夏道:“想掌事,你就该做出些样子来,别教大先生失望。”

“弟|子受教。”章夏恭敬施礼。

童朴琪满意点头:“走吧。”

章夏看着陷入昏迷的曲衡波若有所思:“三师伯,此女不能死在鸣蜩谷。”

捧剑女子闻言,停下脚步,转身道:“且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送别师长前辈,娄望葭松了口气,他最受不了人|多|势|众的威压,抹了一把额头下的汗,向章夏请示:“师|兄,还到斋里去吗?”

“你不要去了,跟着他们。若是没回住处而是进了祠堂,你就在门外候着,等到再没人出来为止。”

“之后该如何行|事?”

章夏拍他的肩头:“你会知道。”

在省身斋关过禁|闭的弟|子都会说听到过虎啸山林,破岩裂霄,惊得人失|魂落魄,回到了住所也难以入眠。章夏知道山里没老虎,至多是些小兽吼叫,空谷传响,心思纷杂的人便睡不着,静|坐思己过。

他借着月色在山林穿行,回想着方才童朴琪话中深意,一颗心悬在喉头。他边做着最坏的打算,边推开了用以临时关|押歹人的房间门。鸣蜩谷虽为名门,但非大派,私|设监|牢于法|度不容,因此弄出这样一间看似普通,内里装了铁栅栏的屋子。

入内的钥匙,每间书院的掌事皆有一把,而监|牢的钥匙却只有二师伯及其门生掌管,平素收|押、放人,必须有大先生点头。只是近来大先生外出,谷内接连出事,这项权|柄才放到几位耆老手中。闭目养神的梅逐青听到响动,心念稍转,知道进来的是熟人,假装睡得熟,等他自己去发现那个莫大的惊喜。

章夏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曲衡波,梅逐青的脑袋在她对过,两人分开两边关|押,防止他们串供和出|逃。可是梅逐青为何有床不躺?他又不似曲衡波那般昏了过去。章夏走近,才看到床|上躺着另一人,是宋纹。

“意外吗?你不该感到意外。”梅逐青反手握住铁杆,吃力地站起来,他侧过头用余光打量着章夏,露|出一丝快慰的神情。他藏在阴影之下,章夏立于月光之前,二人谁也看不清彼此的脸。

章夏道:“赵郎君离家闯荡多年,还是占点小|便宜就喜不自胜。”

“你在跟谁说话,在座可没人姓赵。”

“就是你啊。我不甚明白,有赵式澜那样的人物做父亲,在家享清福多好,偏跑出来受这等罪。我一开始便不该找郁以琳,”章夏话音低,说得快且细碎:“找赵式澜才对。”

他期待着梅逐青的愤怒,至少是反唇相讥。曲衡波呓语不断,栅边人却一言不发,梅逐青沉默转头,额角死死抵着铁栅栏,月色打亮了他的眼睛:“尽管去找,看他认不认我这个废物儿子。”

“哈哈。”章夏笑道:“是废物,你也永远是他儿子。”

“别消遣我了。我帮你叫醒宋玉成。”

章夏走到曲衡波旁边:“免。拿下掌事的位置给我,我救她。”

“她的死活与我无关。”

“你没质疑我的提议。所以不是不能,是不愿意。”

“当然,你在叫我背主。”梅逐青到床边坐稳:“而且你原本所托之事与鸣蜩谷内事毫无关系,郁以琳才点头答应。如今变成请我来做幕僚,谁知你打什么算盘?”

章夏不理会:“若我把她卖去做奴,或是做妓呢?其实我很好奇,她一个女人走江湖、讨生活,如何做到洁身自好的?”有只老鼠从他脚边窜了过去,掀动衣袍下摆:“梅逐青,现在是我给你机会,别生什么误解。”

“用旁人性命做威胁,我劝你沉住气。”梅逐青不免担心曲衡波的安危,他想安然脱身少不得她助力,而章夏正捏着他的命门:“我做的事情与你没有牵扯,大可不必如此慌张。我还可以告知你宋纹是被何人出卖。”

“他,出卖?”章夏弯腰去打量曲衡波的脸:“他还活着都令我惊诧。”

“确实,比起你来,他可以说是毫无城府。能活到现在,大概全凭运气吧。”梅逐青从床铺里抽|出一根麦秆折断,人不可能全凭运气活着,他想。

章夏深以为然:“天真、轻信,又是块硬骨头。你们这班人凑一起,除了惹麻烦还能干什么。”

“你不是讨厌麻烦的那种人。童朴琪是,方丹蛟是,你绝对不是。”

“她真的要死了。”章夏指着曲衡波:“你这是用旁人性命来赌。”

梅逐青不回答,哪怕入耳的每句话都在敲打他,他都要当作没听到。没错,他是用曲衡波的命在赌,他要让章夏知道自己非但敢赌,还赌得起。因为他信,信曲衡波的命够硬,信章夏的心不够狠。

二人僵持许久,难以达成共识。章夏站起,拂拂衣裳沾染的灰尘:“她对你来说确实没用。是我算错了,你老实等着郁家庄来捞你吧。”正欲出门,娄望葭扑进门来:“大先生、还有师父!”章夏拦住他,把他推至门外,他喘着气又说了遍:“大先生回来了,师父的尸身也找到了!”

章夏道:“大先生现在何处?”

“祠堂,师父……也在。”

“走。”

门锁落定,陋室重归寂静。梅逐青用|力捏捏山根,手肘支在膝头,一动不动地思索着。“狗|娘养的。”略沙哑的骂声从他对面传来。他闻声坐直:“曲娘子?”

“贱……”曲衡波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发言略有不妥:“等出去了我要撕烂他的嘴。”

“你在装晕?”

“也没有。昏昏沉沉,刚清|醒过来。他塞给我一样东西。”曲衡波晃晃手中物什:“什么意思?”

梅逐青笑了:“太远,我看不见。”

“这是那个玉……”曲衡波忽然没了声音,她空着的手攥|住铁栅栏,头垂得极低,几乎贴到胸口。

“曲娘子?”梅逐青察觉到异样,凑到栏杆近侧去看。曲衡波拼命将玉蝉放入怀中,手松脱栏杆,镣|铐扯动砸在地面上,发出震响。

“曲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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