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风月相消

章夏尚未走远,被屋内惊呼声引了回来。娄望葭粗通岐黄之术,章夏忙命他为曲衡波搭脉,自己在旁提灯。娄望葭发现她身上多处伤口已有流脓征兆:“是内伤发热。”

“有无性命之虞?”

娄望葭又捏开她的下颌去看舌苔:“应当没有,但最好莫在此处拖延。还是换个地方请郎中来开药调养。”

几人都松了口气。章夏知晓此事是童朴琪刻意为之,给曲氏女冠一个“姚擎月手下”的名头是他抓人的幌子。此人明里确实帮了弃徒宋纹,童朴琪德高望重,抓人时也并未给人目击逞凶,即便闹出人命,有人来登门问罪,这也只是桩悲闻,于他声誉无碍。

“回去叫人来抬。”

娄望葭担忧道:“师父那边怎么办。”

“随后你便带人去守灵。”

梅逐青目送娄望葭匆匆离去,见章夏仍立在原地,说:“你等得,童朴琪那干人未必等得。免谢我,给你出个主意。”

章夏纵使千般不愿,为将棋步顺利推进,不得不暂时退让:“但说无妨。”

“连夜审宋纹,先私询,后公开,稳住他人疑心。再将我与曲氏女划同一伙,让童朴琪生些顾忌。”他指指曲衡波:“是个好管闲事的,若你当真非寻个外人做帮衬,她比我要合适太多。”

梅逐青一口气讲罢,章夏正欲回应,他紧接一句,生把章夏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你自判断。这点事都办不妥当,届时就算大先生把余音书院拱手赠你,你也守不住。”

“好,”章夏应到:“就按你说的办。”

话虽如此,他不能全顺梅逐青的安排,先以宋纹醒后欲逃跑,必须加派弟子在室内看管做由头,将曲、梅二人迁至了距余音书院更近的所在,自己调动几名亲信严加守卫。再多细节梅逐青无从得知,他没能讨回自己的手杖,便乖乖留在屋内照看病人。安置好曲衡波,他在屋内存放杂物的箱子里发现一柄破伞,试了试,能当行走助力。

他到门前时却收了离开的心思,全因放不下曲衡波没来得及说完的那个词。“得罪了。”梅逐青靠近熟睡中的曲衡波观察,在她胃部上方看到了一处块状突起,正犹豫间,仰躺的人忽然翻身,一段丝绦从她的衣襟内侧滑了出来。梅逐青如得了救,伸出食指勾住丝绦尖端,将物什拽入手中。曲衡波未说尽的话到此完满了,那是一枚玉蝉,与章夏等人所佩不同。

玉蝉精致典丽,他提着丝绦,生有两张翅儿的小虫在空中打旋。

“怪了。”

他不再打量玉蝉,坐回席上。玉饰,没有什么古怪,郎中给曲衡波施针过后,她喝了药,逐渐好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怪的是自己,此刻他头脑中有千丝万缕等待收拢整理,他竟然只想看看曲衡波。就这么坐好,安静看着。

曲衡波不爱俏,连发髻都束做男子式样,满身除了脖上挂护身符的红绳,只有发间一支不起眼的琉璃簪子还带些艳|丽色彩。脸上细碎伤痕堆得她的面皮凹凸起伏,又因常年风吹日晒,粗糙干涩。

梅逐青心道糊涂了,此人姿容勉强说在中人之上,可形貌举止少有女儿姿态,甚至能抱起弱冠男子跑出好几里地去,是哪一处引他留心?那日在易景堂,他本不清楚屋内发生了何事,听动静还以为是宋纹与人动手。加急脚步赶到门口,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大喝出声。

他想着想着,出了神,僵坐在曲衡波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有人唤他少时姓名:“赵铁霜。”

“谁!”

梅逐青醒转过来,调息平静着自己的脉搏,余光扫到油灯,灯芯落了短短一截。他觉得困乏,盘算着关照曲衡波,如果她退了热,就缩到远处的角落去小睡片刻。抬眼看去,正对上曲衡波两眼直直瞪着他:“你咋还不家去?”

“啊?”曲衡波语出无端,梅逐青反问:“家去做甚?”

“糊涂,家去总比在这儿坐牢强。”

“谷里的大先生回来了,还能关我们多久?刚才宋兄都被弄醒,带去问话了。”

曲衡波继续道:“此处是鹿娘子偏居的闺房,我此前来过,晓得一条小道。说与你知,不会被人发现。”

“曲娘子为何不走?”

“你是能抱得动我,还是能背得动我?这话你听了别难过,我是讲实在的。”曲衡波手背贴上额头:“好多了,我再歇歇就能动。不要拖延。”

梅逐青愣在原地:“自身难保,你又不知我底细,何必助我?”

“听。”曲衡波闭起眼。

梅逐青凝神静听:“没声音啊。”他膝行至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一阵动物的喘息声传来:“屋外有狗?”随即叹气:“更走不了了。”

“它叫‘弭’,认得我,我们玩儿得可好。你要走时,跟它就个伴。”

“曲娘子你,”梅逐青回身,语气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同姚擎月撇不开干系,他们接着问罪于你如何是好?吃些苦头你不在乎,丢了性命,你妹子怎么办?”

曲衡波却答非所问:“你若是个好人,我就做对了。若是个恶人,出去以后能感念这世上的善意,踏实赎罪,那我赚一笔大的。如果,是个不知悔改的混账,”她咳嗽几声:“我活着要去收拾你。做了鬼,更不会放过你。”

梅逐青当她是病糊涂了,给她倒了盏水吃:“好,就按你说的,我走。屋外有人把守,我如何行动?”

“你头天认识我吗?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去想。”她推开杯盏,抢过水壶掀开盖子,一饮而尽:“我要有那么多办法,就不会被姓姚的糟践成这样。”曲衡波说得坚决:“别发呆了,你真想等他们去郁家叫人来?”

“劳烦你替我引荐‘弭’了。”梅逐青觉得曲衡波虽少谋算,但粗中有细,行|事较自己更为果敢,否则怎能掐中要害。

他抬头看看映着人影与火光的窗子,忆起方才在耳边唤他旧时姓名的声音,手抓紧了膝上衣袍:“我白天听你讲故事,某乙的遭遇令我思及己身。少时学骑射,我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兄长,书念得再好,那人都不屑一顾。后来,我偷偷拿弓箭去练习,结果从马上摔下来,腿废了,那人直接把我扫地出门。他连推我出去送死,给家族挣荣名这种事,都不屑做。”

“梅郎君,你……”曲衡波听罢这席话,清楚了他眼底那股与本人风姿极为不谐的桀骜从何而来。恨意总能令一个人坚持一段长久年岁,因此崩塌时格外可怖,未知他现在心中作何感想?

“你讲到他,讲他决绝赴死。话里话外皆在疑惑背后大人物如何提线,苦自己身份低微,无从得知真相。我亦知这其中必有什么筹划,某乙明了身为关键一环,可对人予取予求。俘虏之身,他求什么不好,偏求某甲的一条生路?”

曲衡波深以为然:“即便是感谢他帮了自己,也嫌太过。”

“所以我想,必不是什么利益相交、攻心算计。失了父母庇佑的小少年,能令他抛却性命救一萍水相逢之人的,恐怕唯有‘情义’二字。”

曲衡波听得这二字倍感头痛:“‘情义’,救人活的是它,害人死的也是它,可见是个糟心的玩意。”

“别着急,这里还有个更糟心的玩意。”梅逐青拿出玉蝉佩,端正放在膝前:“曲娘子,你知道鸣蜩谷为何用玉蝉作为信物吗?”梅逐青拿出玉蝉佩,端正放在膝前:“古时玉蝉有两种,一者如你所见,章夏佩戴的玉琀蝉,造型简朴,蝉身扁薄。一者如这只,玉佩蝉,无论选料、雕工,都属上乘。且,”他提起丝绦,向曲衡波展示:“做蝉身用得是圆雕技法,栩栩如生。”

曲衡波观蝉不语,片刻后道:“这是啥意思?”

“玉琀蝉在古时为随葬所用,置于逝者口中。”

曲衡波悄悄挪动身体,离玉蝉远了些:“那,这是死人的物件?”

梅逐青无奈道:“不是,这种款式在古时为活人佩戴。与别的佩饰无二。”

“哦。”曲衡波躺回原处:“如此说来,‘蜩’就是‘蝉’,他们都该带这种玉佩蝉才是。”她说罢顿了顿,又道:“不对!”

梅逐青静待她解释。

“蝉的幼虫初下生是埋在土里的,三年、五年,听说,还有能埋得更久的。到快成虫时,便从土中爬出,挂到树上蜕皮。人们见了,不懂虫子为啥这般变化,就说蝉是死而苏生,方死方生,生生不息。所以……”她看向梅逐青,豁然开朗:“活人佩死者之蝉,死者随生人之蝉*。”

“这枚玉佩蝉大约是颜曾先生的随葬之物。”他将玉蝉递还给曲衡波:“既然我要离开,此物你定收好。”

曲衡波与梅逐青分明了许久,心底仍旧打鼓,搞不清章夏留下此物究竟是想救人还是害人:“你拿去丢了,我可应付不来。我就等自己好了,杀出去。”话虽如此说了,她胸中没半点底气。在茶轩她都要夺窗逃生,现今身陷笼中,虎狼环伺,她怎么离开?想扯谎赶紧打发梅逐青走而已。

梅逐青早知她行|事风格:“曲娘子,如若……我是说假如,今后有机会反将姚擎月一军,你会轻易放过他吗?”

“不会!”

“那就是了。”他伸出右手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头脑从来没有钝的,只有不愿用的。把握时机,以后筹谋才能免于局促。”

“你这人,”曲衡波苦笑:“好喜欢教导别个。”她侧过头,嗅到了令人心神安宁的香气。原来是梅逐青脱掉外衫垫在了自己脑后。她看一眼他,梅逐青羞愧道:“没找到软枕。”

“很舒服,多谢。”她抽|出外衫叠成的枕头:“赶夜路还是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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