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夙憾殊心(三)

曲衡波便再不开口,一路只有出气进气和踏步的声响。不就是装木偶么?她心想,虽令人憋屈,倒还能忍。她来是因长得酷似“湘君剑”曲业曲盈之,说话岂不是耽误了杨九宪端详。吃点小亏无妨,先教周敞欠下一笔,待今后再询问存疑之事时好起话头。

小阁立在一道半弯岸边,沿水岸顺势修成新月之形,除几扇竹帘与必要陈设外再无他物,里外也没有侍女仆从随候。

风来水漾,细竹轻摆,水声竹声错落交叠,浸得人肌骨生寒。空气里灰尘浮荡,一具小小骸骨的尾巴扫过二人脚尖。

无人去顾及那具死鼠骸骨。周敞嘴角下撇,曲衡波皱皱鼻头,她升起一股打喷嚏的欲|望,可张了几次嘴都没能打出来,反而吃了满口灰尘:这里究竟有人居住吗?地面的埃土约莫积了寸许厚,此处可是扬州,哪来北地席卷的沙土。

走进内间,周敞向里通传:“九师叔,人请到了。”

无人应答。

周敞待了一霎,再道:“九师叔,人已在此等候。”

内间飘荡的灰尘只多不减,一道光中有几缕羽绒摇荡而落。周敞不再等待,紧接着又道:“九师……”

与此同时,曲衡波张|开的鼻腔已经阻止不了打喷嚏的冲动。她急忙抬起手臂,把脸埋入肘弯,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打出了喷嚏。

尽管竭力压|制,那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还是相当响亮的。

步出之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曲衡波。她眼底尚有泪水,对那人面貌看不甚分明,只见他身形精干,一道褐色深痕横贯脸中。她推算,周敞的师叔辈里最年少的,大抵与颜先生相当,左不过再小十岁,该论已界不惑。身为恒山派隐于人前的长辈,前后难寻发福踪迹,可称得上是保养得宜。无广告网am~w~w.

杨九宪今年四十有五,自二十五年|前衡山派被灭门起,就一直隐居求志。

二十五年过去,被讥讽为“母飞石”的禹零濛重振传承,衡山派势炎业兴,规模称甲五岳剑派。

被师父韦横剑打成跛足的“矮驴”傅莫敌迎娶世家女子,接任掌门,嵩山派堆金积玉,堪当“江湖最富”。

二十五年过去,恒山派、华山派、泰山派各有兴衰。

唯独杨九宪,未辨明一志,未践行一志。岁月除去令他衰老,别无馈赠。

他不是争强好胜的品性,甚至于外人看来,他的敦默寡言不仅是懒惫品格的外显,也是愚蠢的证据。二十出头时,盖隆双尝试为他说一门与心意门的亲事,想借此使他打起精神,至少外出做些营生。他推拒了心意门的使者,不知同人说了什么,令两个斯文男子走时大呼小叫,骂骂咧咧。盖隆双从那之后撤掉他全部职务,只供他吃住。

就这般相安无事了二十余年。

今次“江山一品”之前,恒山派出了事,盖掌门久违地同九师|弟用饭吃酒,二人秉烛长谈。

山岭上白日冲开云雾的瞬刹,盖隆双向杨九宪提出一个建议。

“你到翠屏山修行吧,我已与一过道|人商议妥当。”

原本敞开胸襟,快|意畅谈一夜的杨九宪,顿觉喉头哽了一块硬石,他沉默片刻,最终给出答|案。

“不必。”

盖隆双对这回答的反应很平淡,仿佛他早就知道杨九宪会拒绝。二十五年,阒然生涯,他在小师|弟身上没有看到任何变化,他对旁人的所有要求有且只有那一个反应。

拒绝。

恒山派掌门将最后一杯酒满饮而尽:“我会给亡于廿五年|前的老掌门第九徒立碑,以供后来人追思。”

曲衡波与他对视,想象不出方才小厮报信时所言的暴躁模样:此人目光黯淡,肩臂僵硬,袖口、领口细观还有火燎痕迹,像一根熄灭已久的冷烛。

在结识曲业之前的十七年,和曲业去世之后的二十四年,于杨九宪而言是苍白虚幻的,刻意回想过往种种经历,亦是转眼电逝,提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故与人情。他听过一种故事,或是心如死灰,或是灭|绝|人|性的主人公,遇到一名圣贤,为其人格所动,从此蒙昧洞|开、改|邪|归|正,活得坦率尽兴。

那是怎样的活法,是怎样际遇?

人生乃逝水,如何倒流。

他放任自己在俗世通认最该意气风发、胆气纵横的年纪,对一切漠然视之。没有热血,连半分憎恨以及愤怒亦无。解一青那时就揽着盖隆双的肩膀对他说过,他的性格合该出家修行,混迹于江湖,恐怕滚滚红尘误身。

大师|兄笑声爽朗,二师|兄则不苟言笑。解一青那声洪亮的“哈哈”达到末尾时,三人身后响起另一个笑声。较轻,但绝不轻蔑,更像人在秋阳照拂下望见高空湛碧,金叶灿烂时,发出的笑声。

那人道:“人于何处皆是修行。刻意避红尘,倒容易反被尘事所误。”他伤得严重,前胸后背刀创难数,大|腿外侧受的一刀更是深可见骨。头部也因击|打肿|胀变形,额头鼓成半个葫芦般的可笑模样。他方语毕,医士一足蹬在木凳上,咬牙拧眉将缠裹稳妥的绑带狠狠勒住。

凄惨哀嚎响彻整个营地。

他挤掉眼角一滴泪,边咳边笑道:“这也是修行。”

长话短说,杨九宪认识曲业那天,他相信了世上真有人可以活得如此坦率、尽兴。

曲业是衡山派高手曲瑛长子,彼时衡、恒二派又有盟约,恒山派众人对小师|弟成了曲业“小碎催”一事少有异|议。

几年之后,解一青的尸首在归阳塘被人发现。紧接着,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死者。直到衡山派的自证再无用处,杨九宪恰好收到父亲病危的讯息。

杨父去世后第四天,曲业击杀了田芍手下三名大将,携其妹遁逃,最终伏诛的口信递到。他在灵堂私自设一案祭奠,却怎么也点不着那截白蜡。

眼前这个眉眼乃至神态皆与曲业有八分肖似的人,只是一点火星,对已然腐烂的烛芯能有何作为?

“这是何意?”杨九宪问。

他对周敞的心思了然,一个不受五师|兄宠爱的弟|子想剑走偏锋,通|过引自己回归正途令盖隆双对他加以欣赏。特有一问,是要他知难而退。

曲衡波却抢在周敞前说话:“前辈,小女子从周兄弟处得知,我与一位江湖名宿长得颇相。据传这位前辈有‘湘君剑’的美名。小女子姑且算在江湖打混,难免心存向往,只是惭愧生于乡野,不曾听闻前辈逸事。”

她自然记得周敞嘱咐,只是见到杨九宪后觉得遵从那些安排会是个馊主意。周敞带她来此当是自作主张,这位九师叔对他的安危固然热切关怀,但见着他毫发未伤,不先责问,反倒质疑,可见心底对周敞存有不满。若自己一味沉默,这股不满片刻之后少不得要周敞受着。到时是师门处理“家务事”,哪里还有她讲话的余地。

况且,周敞不是还说,到能开口的时候她会知晓吗?

杨九宪整整衣襟:“你很好奇。”

曲衡波抱拳道:“无血缘的人能如此相像,说不好奇倒是故作矜持。”

“小子领你来见我是对的。当年与他熟识且还尚存于世的人中,见我最轻易。可惜我不能将他逸事说与你听,你知晓后只会觉得,同这样的人长得相似是一种负累。未知姑娘师从何门何派,在何处高就?”

“四处游荡,没有成就。”

杨九宪背过手去:“姑娘家中想必殷实?”他说话时微微挑眉,打量曲衡波装束。

“只是寻常人家。”

周敞扣在腰带上的手指不住弹跳,他一时看着杨九宪,一时斜视曲衡波。他考虑过此次会面的各种走向,杨九宪既然如此冷静,至少事态在往他期望的方向推进了。他暂时无需开口。

“既然这般,大抵也未婚配。你家中,也没什么人了吧。”

曲衡波点头。

“我不愿自己说出的话会牵连无辜、累人前程。你既无牵无挂,也看不到什么前程。知晓些许也无妨。”

曲衡波面露笑容,忙向杨九宪道谢。周敞面上不见喜色,胸中已是心绪激荡,雀跃地朝外挪动一步。杨九宪不会允许自己旁听,曲衡波大抵也会起誓要守口如瓶。更可能杨九宪只是戏耍他们——长得再像又如何?不过是个陌生人。然而一个秘密哪怕仅是露|出一段线头,只要耐心地拽住那端,或早或晚,或快或慢,总能将这匹布拆掉。

他看到那段线头了:曲衡波确实让杨九宪有了一丝动|摇。

毕竟这次,杨九宪没有直接拒绝。

“你是好奇他的旧事吗?”杨九宪直截了当,干脆地就像那道横贯他脸部的刀疤,没有一分一毫的歪|曲。曲衡波觉得那柄利器甚至豁开了他的鼻腔。

“不。”她猜想周敞应该躲藏在某处,也许是窗外,由人转述不如自己亲自出马:杨九宪闭住了门却没有落锁,靠得太近会有响动。她要试着撬出些周敞可能想知道的事情。若是杨九宪兴致好,开始畅谈故去英豪的为人,天晓得会聊多久,“曲前辈是敢作敢当的好汉,怎么如今成了江湖上的忌讳?”

他二人坐在临窗位置,窗外即是池塘。潭水墨绿,泛着微不可见的日光,偶尔撞击一下岸边。杨九宪身|子侧倾,双眼茫然地望向一方破烂坐席,口|中似蛇嘶般碎碎念诵着什么。曲衡波也等得走了神,池塘边一块半没入水的太湖石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块石头靠近窗户,头部尖利如箭镞,圆肚中空,自二分处浸在水下,仿佛洞窟。洞|口上缘的线条圆|润曲折,正是自然水蚀而成,下缘因水色幽深,望而不见。

杨九宪的声音略大了些,曲衡波隐约听出他在默一部剑谱,内容粗浅,任谁听去也无妨。

这是何意?曲衡波百思不解,仍盯着那处洞窟。她看到岸边细小的,飞|溅开来的水花,也看到水在太湖石肚内荡漾,原本只有涟漪的水面上出现一串气泡,她眨眨眼再看,水面复又平静。

她的双臂忽然酸|软,呼吸变得急促。一股寒意袭入胸口,她再度盯住太湖石肚内的水面,感觉有什么怪异要探出头来。

曲衡波的手搭上腰间烟杆。

杨九宪此时长呼一口气:“从哪里说起,实是很难抉……”

“敌袭!”

伴随周敞的呼喊,一道|人影携着淋漓池水撞入窗内。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