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雪幽魂(三)

宋、梅到了破庙中,仍然离彼此远远的。曲衡波夹在当中守着崔庭雪,心内甚是烦躁。一汪月光流泻在庙中的羲和造像前,偶有浮云略过,映得庙中忽明忽暗。那造像在光影交替间竟似得了生机般,衣带缓飞,飘飘欲仙。

她不由赞叹起这造像的灵秀。昔日在陇东时她便听闻往更西的所在,玉门关内有一处千佛之洞,自百余年|前起就有各色壁画、塑像,据说绚丽奇美,见者无不感慨此生幸甚。只是她几次想去,都未能成行。依岳朔之言,修窟造像,无非都是为富不仁、居贵不善者的自欺欺人,劳苦的仍是工匠画匠。

曲衡波不以为然,匠人一干,与她相同,皆为蚁民。若连个炫耀手艺的地方也无,这一生要寄托在何事之上?百年之后,汗青之中,只会有那些富者贵者姓名。他们若能留下这些画与像,岂不是可与之抗衡吗?

即便是微末的,最卑贱的反|抗,于她而言也是至珍至重的。她不愿借旁人的想法来规劝自己。

不信神佛的女子此时跪坐于羲和造像之前,双手合|十,为早逝的义母与妹妹祝祷。许是她宁静的姿态安抚了梅逐青的烦躁,他细细打量起这尊造像:“为此种上古神祗造像,还特意寻一处供奉,我平生实未见过。”

“很古怪吗?”曲衡波不看他,甚至闭起了眼睛。

“何止古怪。简直是生怕引不起旁人疑心。”

宋纹听他二人谈论造像,不由竖|起耳朵,假作自己正盯着地上缝隙出神。

“这确实是为藏东西造的。”曲衡波道,“只是不知造像之人与藏物之人是不是一伙的。”

梅逐青挑眉,来了兴致:“竟如此奇特?我须得一观。”他绕到造像背后,伸手探起那个被人掏的一日大过一日的孔洞。宋纹听到草木剥落的簌簌声,提起了精神,他素日对此处多有耳闻,却难得一见,遑论此处遗留着他最为敬爱的老|师,年轻气盛时的印记。

他们分别太久了,哪怕他拼尽全力想找回一些往日的踪迹,阖目所见的,仍是颜曾难以分辨出本来面目的尸身。那个在春日带他们去水边讲学的人,是确确实实不会再回来了。

梅逐青给他腾出一些地方,手也已经取了出来,他拍拍衣袖上的灰尘,道:“是具空壳了。以我拙见,此造像前半与后半工艺迥异,非是出自一人一时之手。”

“不能是刻意为之吗?”宋纹道。

“无此必要。”

曲衡波从造像一侧探出头来:“你有什么法子?”

见她探头探脑的动作显得莫名乖|巧,梅逐青笑了,道:“去找那女子,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她不欲你找到崔庭雪,却又着人透露磐蒲园的风声与宋玉成知,必然另有所图。”

不知是他厌恶宋纹,还是一场口角令二人更为熟络,梅逐青不再称人“兄”,而是呼其字了。

“再去饮月台吗?”曲衡波面露愁容,“我守在此处,你们去,成吗?”

“你可以去寻冯娘子,等我二人消息便可。”

正发呆的宋纹被这句话敲醒:“我也要去?”

“去。你不仅要去,你还要派大用场。”梅逐青俯身对曲衡波耳语了几句,她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忙不迭地跑走了。

等她回来时,已取得了一身女人的衣裳。

宋纹翻看过,道:“怎地这般宽大?即便给你穿也不合身。”

“因为本就不是给我穿的。”曲衡波将衣物向前一递,“是你要穿。”她这才将梅逐青的安排说了一遍。

宋纹不忿:“即是要扮苦主,你是现成的女子,梅寒英也生得比我秀气,让我装扮是故意欺我!”

“我粗俗不堪,而梅郎君行动不便。你说是谁更为妥当?”曲衡波按捺着笑意,说话都有些颤|抖,“只是稍稍扮个一时半刻,定不让你吃亏。”

“荒唐!”宋纹怒道,气鼓鼓地躲回他此前站的那处缝隙旁。

曲衡波还想上前劝导,却被梅逐青拦住了:“你说不过他,让他自己想明白为好。”两人便一同守在崔庭雪旁。

“我那日见他时,他冷着脸一派正经模样,与那簪花剑客实在不对付。话里话外还少不得挤兑我。一转眼,就成这样了。”曲衡波盘腿坐着,手捏着裹尸席的席角,“那日常公也还精神,领他们去饮月台。若那日我拒绝,或许他就不会遇到那个女人。”

“曲娘子何必罪己。他已是及冠成|人,难道要靠旁人回护一生?再说,是那女子作|恶,不挑他也会选中他人。”梅逐青的一条腿不便,此时也是盘腿而坐,但因腿部不适,上身不自觉地倾向曲衡波。

“哎,不说这些烦心事。我前些日子得了一个话本,在别处没见过,章藻仪也不知,你可有心情看看?”

梅逐青读过书,除词曲以外,便是对那些传|奇笔记、小说话本感兴趣,道:“自然,你可带在身上?”他接过曲衡波递来的小册子,借着月光读出了封皮上的书名,“刀光鉴影录?”说着翻|动起来,“这话本也奇。”他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个“空”字的印章赫然入目。

他问:“你从何处得来?”

“在卞氏医馆,应当是卞道慧卞先生的。”

“这本子……我也陌生。或许是他的什么亲戚写来消遣的。”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凝滞在了那小册的最后一页,既不再翻|动,也不归还。

曲衡波看出些端倪,便道:“我一个粗人,拿着是浪费了。你若不嫌弃,这册子便由你代为保管,有什么朋友喜好写这些玩意的,你叫他们拿去改。以后,或能到瓦肆演一演呢!”

“当真可以?”无广告网am~w~w.

“有何不可?这也不是我的东西,章藻仪说这话本粗陋,想来也不贵重。改日若遇到了卞先生,告知他便好。你可不能弄丢啊。”

“我定会妥善保管。”说着,他郑重将册子卷起,收入袖中。

曲衡波看他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你这人,这般喜爱与人作承诺,想必欠了一屁|股的债。”

“债好偿,命难还。曲娘子想必也欠了许多命。”

“是啊,我最大的亏欠,就是这条命。我也没有旁的许多东西了。”可是她欠谁呢?她不愿意提起,就像梅逐青一时也无法算清他对多少人做过无凭据的承诺。他们是一样的人吗?

她在脑海里摇了摇头。他们遇到的事都那样不同,怎么会是一样的人?

正在梅、曲发呆之时,宋纹想通了梅逐青的安排,远远道:“衣裳在哪,我去试穿,以策完全。”曲衡波几乎是跳起来的,她两掌相击,面露喜色:“甚好,我来帮你梳头!”

换好了衣裳,宋纹神情姿态都十分别扭,教人惊异的是他头次着妇|人装,竟未穿错,曲衡波赞道:“读过书的人,脑子就是灵光。”宋纹是不得已而为之,哪里听得进她这种夸奖,双手不住去扯领口,脸憋得通红。

“你坐下,让曲娘子帮你梳头吧。”梅逐青说此话时,只当曲衡波平日是为方便才只扎单髻的,并不知她是手笨,稍复杂些的发式都要梳很久,于是每每作罢。她力气大,宋纹又不甚配合,头发缠在篦子上,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宋纹觉得疼,又不能出声埋怨,道:“大曲,你以后不舞刀弄枪了,请万勿去做梳头娘子。”

“为甚?”曲衡波用|力绞着宋纹的头发,似是要用小小的牛角篦把他枭首。

“你会饿死。”

闻言,梳头之人绞得更使劲了。

给宋纹打理好行头后,曲衡波辞别二人,独自往冯采采的住处去。自从封分野与白笑兰等人远走后,她便再未见过冯采采。她是期望冯采采与封分野共同离去的,并非是她置冯采采的安危于不顾,恰恰相反,她知道这世上只有一处对冯采采而言是最稳妥的。

那就是封分野的身侧。

这期盼在冯采采为她启门之时破灭了。

昔时艳|丽如牡丹的女子,今|晚像一树衰败的海棠。冯采采披散着头发,赤着脚,指甲上的蔻丹斑驳褪色,往日修剪整齐的甲缘破损了。她敞着衣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在衣衫里荡来荡去。

在她的腰间,还系着一条绣着双鹧鸪的巾子。

见了曲衡波,冯采采呆滞的眼珠忽而一动,这一动,便牵着泪珠滚滚而落。她扑在曲衡波怀中,哭得撕心裂肺。

曲衡波怕她着凉,忙把人抱起,往屋里去。冯采采搂着她的脖子,伏|在她胸口,身|子不住地发|抖。这个被曲衡波视作半母的女子,在风|月场中无依无靠地打混了十几年的女子,此时就像个小女娃,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只想在可靠之人的怀中尽情地哭泣。

可惜,她最盼望的那个人,今|晚不能陪伴她。

就这样抱着冯采采,曲衡波一夜无眠。她混混沌沌地想到一些事情,但不知为何那些念头在她脑海里都不甚分明,她连个线头都揪不住,更无从厘清了。可能是冯采采将她的衣襟哭湿|了,令她不大舒服。

没头没脑地想着,屋外的阳光渐而把眼前照亮,曲衡波打起精神,下灶去烧了些菜,又新烙出几张饼。她把吃食端到床前时,不见了冯采采。各处一找,在墙边发现了一个□□,她顺着□□爬上去,就看到冯采采披着一件封分野的旧衫坐在房顶。

她望着珠英楼的方向,无泪,亦无声。

远处的晨钟响起,于一些人而言,这是获得新生的一天;于一些人而言,这是此生的最后一天。于冯采采而言,这是,永远不会结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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