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雪幽魂(四)

曲衡波陪伴着冯采采直到日落西山,她在房顶上看到有一个小子在门前绕来绕去,挠着头不敢上前。她看了一眼冯采采,冯采采无神的眸子里闪出一点光,几乎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曲衡波纵身跃下,落在门前,叫那小子进来。

小子一进门就看到坐在房顶上的人,他越过曲衡波的肩膀,对冯采采喊道:“金娘子找你回去,今日出了事!”

曲衡波道:“她这几日都病着,我是她妹子,你有事同我说。”

“同你说也无用,金娘子的指示谁敢忤逆?”

“这金娘子是个什么人物?”曲衡波抱臂道。

那小子的眼白翻了出来:“‘啸娘子’的名号可听过?若不曾听,”他的眼神掠过曲衡波腰间的双刀,“江湖你也不必混了。”

“呦呵,我还真不曾听过。你说出来,好让我长长见识。”

梯子响动,冯采采走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有个妇|人来哭告,说她家男人从饮月台回去就死了,还带着个瘸子。俩人守着尸体在门前不依不饶,这不眼见该开门了,人不走,耽误生意,东家来问罪咱们谁担得起?”

曲衡波一手捉住他:“我怎么没见过你。”她扭头又问冯采采,“这小子哪里来的?”

“你不管。”冯采采理理头发,对那小子道:“我梳洗一下便过去。”

“不能去,你几天不开灶了?”曲衡波锁了门就忙去阻拦冯采采,“身|体撑不住!”

“你大哥不要我了,你养我?”女子娴熟地给自己梳头,化妆,一个娇|艳的女子转瞬出现在镜中。只是无论她往脸上敷多少粉,也盖不住眼神里流露|出的心碎。

“我养你。我怎么不能?”

冯采采挑拣出一件殷|红的长裙:“你我已经没有干系了,你作甚养我?我还没沦落到要找个女人当傍家的地步。”

“不行。那个‘啸娘子’是什么来路,她害你怎么办?你非去,我、我就……”

“你就怎地?你还敢绑我不成!”冯采采来了脾气,手攥着梳子往桌上一拍。

曲衡波眼珠一转:“我自然不能欺你。但我可以跟着你去,就说是你新近找的护卫。”

“你是不欺我,你是要我死啊!”冯采采几步冲到门外,曲衡波紧随其后。出门前还拽走了冯采采的一条黛青褙子遮住头脸,露|出双眼。乍看去,此人双刀伴身侧,步势如虎行,真真有副生人勿近的气魄。要说冯采采那句绝非是气话,她本就因与封分野私交过密受过掌柜许多敲打,抽成一减再减倒还罢了,她自己早就经营起来,不差从饮月台分的那点铜钱。

可在掌柜的授意下,饮月台的妓子龟公都疏远她,刻意给她往来增添不便。以至于她想借着身份在客人醉酒或胡混时打听些事的机会都寥寥无几,待着就更没意思。

身后跟着的这个尾巴若执意说她是自己请来的护卫,岂不成了她成心要给饮月台难堪?她近日来虽闭门不出,镇日以泪洗面,也听到了些风闻。那会剑的女子忽然日日都住在饮月台,还管起了账簿。此时唤她过去,她带个来路不明的甚“护卫”,简直是照着人的脸抽过耳光去。

她是要自己知难而退,冯采采回头瞥曲衡波一眼:既然是你挑头要掐,那便掐到底,索性见了分晓罢。

来报信的小子走在二人之前,他不时停下脚步回望,眼神游|移。落在冯采采身上便点头,落到曲衡波面前便挑眉。他是金娘子此番新带来的小厮,中原人,来头一天就把院子里的姐姐妹妹都认全了。还特意登门拜访了冯采采,说是金娘子要他来交个底,饮月台如今换东家了,比不得往日。她若还想在潞州城靠这行吃饭,就要依照金娘子的规矩,她的暗门子做不得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冯采采顺从道:“我不做了,不做了。”

小厮将这句话带回给金良戈,满心欢喜地预备好领赏,金良戈闻言不喜反怒,唤了两个打|手把他拖去后院打了五棍。他臊眉耷眼地向金良戈回话,说罚已领到了。金良戈问,可知是何处做错。他道不知。又被拖去敲了十敲,这回他头昏眼花,只能由打|手架到金良戈面前回话。

“省得了吗?”金良戈握着一只玲珑金剪,修着指甲。

“小的实在不知,求娘子示下。”

“哎,罢了。”金良戈将剪刀一掷,那道金光缠着她身侧的纱帐滚落在地,“把你打死,我还要费功夫再寻一个来调|教,哪来的那么多闲心。”

小厮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再受皮肉之苦了。

“她说‘不做’,是‘不做’什么,为何不问清楚?你答应得痛快,日后她扭脸要走人,与我说‘你早允了的’,我怎样分明?”

他才知自己是何等蠢笨。

故而今|晚冯采采肯随他去,他是颇为得意的。不为邀功,只为弥补那日的错处。哪怕已挨了好一顿毒|打,他也觉不足以重新收获主人的信赖,非要显出自己的机灵来不可。光顾胡思乱想,他未觉察到暗中一双紧随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的主人正伺机而动。

身后人的脚步陡然加快,冯采采慌张道:“你敢绑我?”而她眼前晃过一道残影,薄刃“铮”地一声从曲衡波手中甩脱,借着抛掷的力气转动腰身,曲衡波顺势拔|出了另外一把刀,又几步跃上前去,矮身拾回薄刃。她左右各执一柄刀,护在那小厮身前。

被飞来之刀击倒的杀手,刹那便逃入了暗处,窄巷中仅能听到小厮急促的呼吸声。他双|腿发|抖,方才若不是从身后忽然飞来一刀,他此时已魂归西天。眼前之人刚刚定住身形,左腿忽向前侧划出弧线,右脚则沉沉抓地,从他右侧弹射而出,转眼间冲到冯采采身旁。

双刀交叉而架,曲衡波格住击来的金钩,大喝一声:“退!”

冯采采双手揪着衣襟,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听得这一声大喝方醒转。她朝地上一滚,逃出了战圈,拉起小厮便没了命地往人群聚|集处奔逃。

金钩不退,反而因曲衡波的迎战攻势愈猛。曲衡波挥舞双刀左右逼杀,不给那金钩丝毫空隙。金钩最初还因起了先手占上风,将曲衡波蒙面的褙子挑落,在她颧骨边划开一道。此时,钩尖正在气力较弱的薄刃一侧搅动,试图打落这柄刀。

然而这意图太过明显,为曲衡波所识破,她刻意显露|出在薄刃上钻研出的技巧,于细微处与那金钩较量。两个回合之后,金钩已卸去了薄刃的攻势,正当它凌|驾于女人那无力的右臂之上时,曲衡波双足踏地,腰身稳稳地沉下——她的气力从足尖一路贯通至左臂,将刀背转成了刀锋,于那人肩头削开一整块血口。

刀从衣衫破碎处来,从血肉飞|溅处来,黏|滑|湿|润且发散着腥气的碎块,一串串、一串串地从那人的脖子一侧,滚落到他的前胸。

曲衡波因惊吓与激动不住地喘息,她举起右手的刀同样把它架在了那人脖子的另一侧。握着金钩的手松掉了,夜色中她看到一口白牙跳出了黑|暗,那人道:“之前怎么不见你有这般本事?”

钱雍汜显然在出手时便低估了她,此时这两柄刀只消一铰,他便人头落地,魂归九泉。这般身手与他在卞氏医馆所见判若两人,莫非是她近些天有甚际遇?不,即便是得高人指点,也绝无进境如此神速的可能。或许是那日他所带随从众多,她知晓自己但凡显出死战之意,难免牵连周遭都落得个悲惨下场。

今夜不同,曲衡波无有此种顾虑,她又似想要弥补那晚的无|能般,紧|抓|住一切缝隙去挣得生机。她将双刀往自己的方向拉扯,血痕出现在钱雍汜的脖颈两侧。

“你不会杀我。”钱雍汜道。

是了,我即便恨毒了你,也不会蠢到犯|下当街杀|人的罪……不会变作与你一样的人。曲衡波不愿与他交谈,双刀齐齐撤下,两条细丝般的血线留在了刀锋一侧。

“那么我向你作保,再见面,你会有这个机会。”钱雍汜任由身上刀口淌血,看着曲衡波匆匆跑走。他转身单膝跪地,一只手扣在金钩握把,道:“爷。”

原来方才许无鬼竟一直躲在暗处,曲衡波走后他才往亮处行出几步,幽微光芒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庞,而脸庞之上,是钱雍汜企盼已久的笑意。

“赏。”

钱雍汜立时叩谢。

自那件事平息之后,许无鬼每一年都会往衡山送拜帖。一年、五年、十年,他从未有缘登上祝融峰。即便他在信中言辞恳切,搜罗来一众江湖名士的荐书,衡山掌门都视他若无物。要知,他并非是去求请衡山的襄助,也并不想结交任何同辈翘楚。

此行只为见故人。

而衡山掌门年复一年,回|复他的都是同一个答|案:故人已邈。

其实这位衡山掌门就是许无鬼的一位故人,答|案的言下之意早不必揣摩,掌门不愿见他。曾有心腹小心询问,毕竟年年都要从汴梁往湖广去,山高路远,水土不服,大家都颇为辛苦。许无鬼便道,自己年过半百,难免渴望天伦之乐。他曾与衡山派曲瑛之女曲护交好,两人私定终身,朝云暮雨。

“只是后来大乱陡生,我与她失散了。”许无鬼提起曲护时,会难得的笑一笑,继而就转入无尽的哀伤,“我与守娘当年以一枚小石定立盟约,言百年之后凭此物于泉下相认。江湖传闻,那孩子或许还存于世。我往衡山去,不过是为获得些消息。”

那女孩的模样,他看清了,与曲业极像。曲业曲护一母同|胞,眉眼自是肖似。而她压|制钱雍汜的那一招更令他认定,此女曾由曲护抚养。

“‘祝融雁’的双刀绝艺重现世间,”许无鬼蹲下|身,大氅沾染了鲜血与尘土,他对钱雍汜道,“你若就戮,当呼一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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