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月师红璇(二)

自卖花娘家离开,曲衡波特意择与来时道路相背的方向,又在巷子内绕一段,才回到大路上。她再三思量,决定将盘龙棍当掉换些银钱,暂且不动索八娘给她的五贯钱。

“‘富人思来年,穷人思眼前’。走扬州一趟,今后要使钱的地方还多着,娘儿们几个都先委屈委屈吧。再说,卖花娘似是对我接的活计妒忌,我需得收敛些。不能穷显摆。”

她边走边询问,得知城内有一家专营武具典当的铺子,出价公道。晌午过后暑气熏蒸,街上行人稀少,一路常有休歇的人们坐在树旁廊下打扇吃茶。店铺几乎无人光顾,此刻皆是半打烊。当铺前却是另一番景象。

若说生意兴隆,尚不精准。当铺外停着三驾马车,七名仆从侍立在侧,手中提着大小包袱,布面、纸包、绸缎,不一而足。曲衡波略作打量,见这几人皆是形容整|肃,目不斜视,倒更似训练有素的私兵。她撇撇嘴,暗道:又是哪处来的贵人?

那行人不曾阻拦,曲衡波亦不避让,否则显得畏缩小器,届时贵人出来或许迎面撞上,要以为她是在偷鸡摸狗。她大方走入,正厅内柜台后坐着一个伙计,见了客人殷勤招待,因着曲衡波的棍子用料上佳,工艺精致,也没多沾血、泥之类,干净齐全。路人果不欺她,不仅人没受为难,东西还当了个好价钱。

伙计写好当票,取来银钱递与曲衡波。

“怎么不唱当?”曲衡波旁敲侧击。

“咱们朝奉在后头接待贵客。”

他所说的“后头”是厅堂侧里一个小隔间,有门无扉,门前垂着一幅两边开的布帘。

“谁说不是?”一个略有沙哑的男声传出来,“饭得口口吃,人要挨个收拾。姑娘你惯是心明眼亮的,能听任他们摆布?”

“哎……”朝奉称呼的“姑娘”懒懒应道,“我若能像阁下,说几句讨巧的话就把事情给交代了,犯得上千里万里,跑到这活把人闷死的去处?在家时都讲得通透,出了门。热得我直是忘了我老|子叫甚了。”

“姑娘吃茶,消消暑。瓜州曹家的四爷,姑娘到街里只管问!扬州城内倘使有不知的,那必是猪油蒙了心,白长一对明晃晃的招子。明日就着人陪姑娘去瘦西湖,想怎么玩,都随姑娘心意。”

曲衡波把当票并银钱收好,觉得“瓜州曹家”的名头颇为熟悉,一时间回想不起,站在原地思索。

小间里,女子道:“得了,缺人陪我玩儿?跟着你的,再带着我的,叫人见了要说嘴,‘瞧那北边来的侉子,玩儿水也要十几人伺候,真是百斤面蒸的糕饼——废物点心!’”

伙计被她一席话逗笑,曲衡波也笑了:这姑娘说是出身豪族,怎地讲起话来粗|鲁又顽皮?

门帘掀开,朝奉恭谨送出一个肤色白净的高挑少女。她与索八娘一样:穿胡服,梳垂发辫。但这名女子用胭脂水粉装点了她本就明艳的五官,额前缀赤金花蝶华胜,颈戴七宝双虬璎珞圈。她修长的脖颈下是一副结实健美的身体。女子嘴角噙笑,发觉自己被人打量也不恼,微微点头致意,开口唤来自己的随侍:“鹰睛、虎睛!”

一对双胞姊妹闻声从门外进来,向少女领了两副令牌,跟随朝奉绕过柜台,往后院去取物件。

曲衡波暗道,这是怎样的人家,给侍女起的名儿真个古怪。那对姊妹虽说生的粗糙,可被唤成彪形大汉一般,心里能好受吗。

“这位曹娘子……”曲衡波刻意等到曹娘子一行人离开,朝奉自顾去忙。她从刚得的银钱里抓出一把,推到柜台内侧,“我也曾在河西打混过,若四爷家有此等人物,怎会不曾听说?”

“怨不得你,”伙计一抖袖子,把铜钱拢进手心,“她娘是四爷别业的姬妾,从小并不在身边教养,往年没闯出名堂的时候,谁认得她是哪个。否则豪族世家的贵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是此等做派?”他朝身后瞥一眼,用手罩在嘴旁,低声对曲衡波说,“抛头露面的,多叫人说嘴。不知道的,都讲曹家已是外荣内衰,只有靠女人撑门面。”

曲衡波道:“同你做生意实惠,买一句的价码倒说了五句,我是赚了。”她语气略流露冷淡。伙计察觉到自己碎嘴,忙低头假作记账。

在陇东时,曲衡波同曹家、索家的手下都打过交道,他们族里,以及河西另外几个豪族,出挑的小辈没有不来巴结姚擎月的。有些旁支占着地利,甚至会故意几次三番在姚的赌场内输钱。本家的郎君们忍着风沙,冒着遭遇悍匪的凶险,也要来给他作个寿。

只是没有想与他攀亲的。姚擎月此人不能得罪,确实也不能过于亲近。河西豪族更畏惧养虎为患、引狼入室,届时难以收拾。此番“江山一品”,索、曹两家来的都是对外不甚知名的女眷,是作何种考量?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她思量着在街上游荡,想起过往旧事。一时恍惚,竟然忘了要赶紧预备车马,给人寻可靠的住处,如误入迷津,乱走乱逛。正是世间万种事故都要应一个“巧”字,梅逐青方从无俦门向管事打了招呼,无俦门掌门今日外出,他未得见。怕被旁人捷足先登,梅逐青便候在街口。

他一贯挂在面上的笑容不见踪影,嘴角下耷,眉头蹙起,显出几分少见的威严。曲衡波正路过

他等候的这条街口,恰有一架步辇行经,遮挡了梅逐青的视线。曲衡波却鬼使神差般驻足,往那步辇望去:一片霜鬓与一肩紫衣晃过,熟人的面孔就在眼前了。

梅逐青起初始终留意着大路西侧,待曲衡波走上前来,叫出他的名字,他方扭过头。男子的眉头漾波般舒展开,那端正的笑容复挂在脸上:“曲娘子。”

“梅逐青,你知道许多我不懂的事。”曲衡波此话少头没尾。梅逐青遭她虚晃一枪,蓦地失了盘算:“此话怎讲?”

“但有一项,是我知,你却不明白的。”

梅逐青大骇:这人的脑袋向来是灌沙子的棒槌,晃一晃能听响,怎么今日也学别人打起谜语?

“还请娘子赐教。”

“章藻仪、宋玉成、赵至勋……或许还有人,同你打过交道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你那满面的笑模样唬了。”

“娘子此话理太偏,教梅某平白受委屈。人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各位爷扇过我的左脸,我尚要把右脸递过去,此乃谋生之道。怎到了娘子眼里,梅某就成了暗室欺心之辈?”

“我几时说你是龌龊人?莫抢白。”曲衡波也笑着,笑得比梅逐青更开怀些,是人身心愉悦之时,卸下防备的神情,“守礼之人,现如今不拘是江湖草莽,是芝兰玉树,与人说话忌讳望人的眼睛,更不必说要守男女之防的娘子们。这一眼略扫过去,除了笑脸,确实看不到别的什么。”

她一仰头,正对上梅逐青的双眼。

梅逐青倒也不避,坦率回望:“世人以眼观世,娘子以眼观人。”

愉悦的笑容渐而淡去,曲衡波的冷脸再度浮现。她被梅逐青抢了话头,心中窝火,此乃其一;她愚者千虑,好容易想出些话来挤兑梅逐青,竟给人不咸不淡地揭过,自己则力有未逮,此乃其二;经此一“役”,愈发觉得自己与尔诈我虞四字缘分甚浅,不由灰心,此乃其三。

片刻间心如电转,曲衡波佯作蔑视模样,如吞砂咽石,咽下一口吐沫,道:“与聪明人打交道果然轻省。”

梅逐青不忘盯着无俦门掌门行踪,自然忽略曲衡波窘态,敷衍道:“善。”

“善”你爹个腿|儿!曲衡波恼怒羞愤之间,顺着梅逐青的目光朝路口望,再看他身后门楣,只占一截短墙。猜到他是在此等人,应是来做说客的。此种地方上的小门小派,少将体面人拒之门外。若非管事跋扈,就定是他要见的人的确外出了,这一外出便不能很快折返。

“你预备等多久?”曲衡波本想问问他的腿,等得太久能否支持得住,话到嘴边才改了口。

“等到他回来便是,做我这行就是如此。”

“无俦门的掌门我记得是叫……路羚仙,我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梅逐青挑眉:“你能帮我找到他?”

“正是。与其担忧被人抢了先,不如先下手为强啊。”

“娘子有何事想问?”

“咳咳,”曲衡波干咳两声,掩住嘴,“这是宗大事,我眼下能指望的人不多,可巧遇到你。咱们有些交情,如此两不相欠,你就应下。”

梅逐青在协助章夏时起了嫁祸曲衡波的心思,已然开始谋划,是章夏拒绝,才未成事。他心存愧疚,道:“本当如此。”

曲衡波隐去“王府”背景,仅仅说是一个大户家的情状:“我想是雇一辆车接他们出来,可请医士是一桩烦难,找住处又是一桩烦难,不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你去请教蒋娘子。即便不托你的三分薄面,蒋娘子侠义心肠,同样会相助。”

“长碧有她的难处,一点儿错都要不得。我若是个汉子,与卢岇那厮相交,请他上娼馆吃桌花酒的功夫,此事就全了。旁人难找他的晦气,不妨前程。”

“你道那是太原府的大户。”梅逐青说得笃定,似是已有了主意。

“正是。脱了乡党这层,我才懒带管。”

“既是如此,找恒山派最为妥当。”

“那不是往刀口上怼?”

“只说是遭人折磨虐|待的苦主,恒山派不会多问。她是逃奴,又带着没说法的私生子,那大户定然忌讳。在外省的脸面抛了,在本地的脸面尚要保全,这消息断难先漏给恒山。唯是‘拖’字诀。”

曲衡波“嘶”地叹气,一手碾着衣角,仍在犹豫。

“娘子若信得过,这趟我来走。”

“也是。”曲衡波猛地回神,“否则我帮你去寻路掌门要晚了。”她掏出那一包银钱,塞到梅逐青怀中,“这钱你……罢了,你就可劲儿使吧。要打点的地方莫怠慢,不值当为我省那仨瓜俩枣的,救命要紧。”

她抬头望天:“我与她们说定在未正三刻,你去了……”曲衡波满身上乱拍,想找件可靠的信物,摸|摸发带,拽拽腰带,末了解下烟斗,“给她们看此物,就说索八娘把曲衡波叫走了,你来替我。如果……”她左脚足尖拍地,久久说不出下文。

“你放心,说辞我自会周全。”

“好,好!”曲衡波边应着,大步流星走开,留下一段虚影。

梅逐青收好银钱包袱,捏着曲衡波烟斗的那只手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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