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月师红璇

“啊?这……”读罢文书,曲衡波惊喜交加,不待她对八娘作出回应,跪坐在斜后方的少年已动手处理起她的伤口。短刃拔|出,曲衡波通身一僵,想自己必是痛的面上浑无血色。少年在创口处又擦又挤,曲衡波握拳强忍,才没在众人面前痛呼失声。

仅是从牙缝中透出的一丝哀叫与克制不住的两滴眼泪,就教她够跌份。

卖花姑娘不曾见过这等场景,举手遮住侧脸。八娘神色如常,微微蹙眉,直到少年将污血除净,为曲衡波敷药后按上敷料,眉头方舒展开来:“这两位都是自家熟手,王|静程、葛灵阳。出远门带人不在多,要是最亲信的方能安心,否则不若独行。”

曲衡波点头称是:“谢过两位小郎君。八娘远道而来也为‘江山一品’?”

“哎,此事曲折。娘子还是先给一个答复,文书上所言之事你可应允?毋需担忧我等行骗,河西商会就在不远,行商坐贾皆可为我作证。”

“沙州索氏的声名,我不敢质疑。”曲衡波三指按在薄纸之上,“但为甚是我,‘江山一品’才俊云集,找我一个无名之辈所为何事?”

“娘子只需回答,允或不允。”索八娘态度坚决。 m..coma

曲衡波心生犹豫,若说应允,这索八娘不找当今江湖俊秀反而找上自己,就因偶然看到那场争执?显得古怪。若说不允,除却她对索八娘动机存疑,这番邀约是上好的差事,既赚|钱又体面,乍一看无需犯险……就此放过,总会觉得煮熟的鸭子飞了。

“酬劳怎生算?是预先付我一些,还是事成之后具付?”

八娘一拍手,葛灵阳从怀中掏出另一张薄纸递上前来:“先付五贯。八娘凡事讲求‘安心’,娘子安心,八娘才能安心。”

“话是如此……”曲衡波捏着那张纸,心说怎地商人净搞些稀奇玩意,一张破纸就是五贯钱,“莫非要我去大通利兑?”

“华北大通利、西北具安来、西南黄氏粮行、东南贝泉钱|庄。出关可找难老镖行的姬老先生。”葛灵阳断线坠珠似地报起商号与人名,利落干脆,“这枚交子只消八娘钤印,到上述各处都可兑出现钱。”

曲衡波将信将疑接过:“八娘不怕我拿钱走人?”

索八娘抿嘴一笑:“跑生意是花钱买教训。五贯钱认清一人品行,可称实惠。娘子既然应下,你我二人在文书上画押。我写了交子,你趁晌午人少,正好去裁一身新衣。半旧的衣裳就莫睬了,有些铺子草草浆洗,为压低本钱越过晾晒工序,穿了怕染虮虱。”

她拿出大家长的作派来安顿曲衡波尚未攥入手的五贯钱。

“是什么活计,直接就有五贯钱?”卖花娘说话音低,声调尖细,与她卖花时爽快清脆的语调大相径庭。她扁着嘴,一边嘴角挑起,“有这等好事?”

“哎……”曲衡波叹气,她料到卖花娘或有此一问。这约莫是索八娘的设计,否则两相谈生意为何允许外人旁观,遂祸水东引,“你问金主吧。”说罢起身要走,却被卖花娘扯住袖子。

“你不能走!你同那人动了手,他会以为你是我雇来的镖师!”

“我在外面等你。”曲衡波无奈道。

她本就疑心那几名“插标卖首”之徒,各地风俗迥异,扬州大概并无晋地、西北一带在郊外供刀|客聚集的草亭,才轻纵亡命之徒进到城里来。在街边她打昏那人,但武卫被索八娘的手下劝离,一时间不会返回,她至少该送卖花娘去官|府。

若她想回家也由着她去。曲衡波双肘支栏杆上,见她那股质问旁人的心气儿,是个有主意的姑娘,自己再多嘴反倒惹人厌烦。

可究竟一个在路旁卖花的小女子,能犯下甚事,招来杀身之祸呢?那亡命徒当街动手戕|害良善,是出道不久对规矩摸瞎也未可知。曲衡波转身,依靠栏杆。未必,她透过竹帘望着那两名少年挺拔的身姿,若是像四方阁的人那般行|事,金主特意交代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他们也不会拒绝。

片刻后,卖花娘从雅座出来,王、葛两位少年伴着索八娘紧随其后。

向主从三人作别,曲衡波问起卖花娘是否要找武卫报上方才险情。

“不必,你送我回家。”

下楼时,卖花娘始终疾步走在前头,曲衡波不得不加快步伐。她追上前问:“什么人会觉得一个沿街叫卖的小姑娘请得起镖师?”

“就跟我走吧。”卖花娘耸肩,“是你要插手,送佛送到西。”

卖花娘这一路再没讲话,任曲衡波问东问西向她打听扬州风物,又记了几家铺子说与她,说想做衣裳,让她帮忙参详,卖花娘都不理。两人拐进路旁宽巷,再走入污水横流的窄巷。曲衡波惊觉脚底踩了鲜血,猪肝色的血迹断断续续,延伸到一处拐角。

“是狗。”卖花娘只垂了垂眼皮,轻巧地迈过墙角的大滩血迹。

曲衡波匆匆探看,那条|狗已经断气了。

小院的独扇门扉残缺不全,松松挂在土墙侧边。有簇簇杂草生在墙沿,枯黄、深绿,乃至黎黑,叫不出名字来,有如皮肤上生的疣:难堪,却更难除去。

院内挂满浆洗好的衣物,层层遮挡间使人看不到院子全貌,衣物上的水滴落在地,潮|湿闷热,一丝风都钻不进这方天地。

“我娘不在,”卖花娘站的比一路走来略直了些,语气也松快,如释重负:“兴许是出门打粥去。”她推开一件又一件衣裳,“来,仔细别碰掉。”

曲衡波跟她进到一间房——小院里仅有的一间房。房前在院墙拐角处垒起一个土灶,只有几道烟熏痕迹,应当极少使用。

房门甫开,妇人尖细的惊呼声就传进二人耳朵。卖花娘一脸不耐,把曲衡波让进屋内,将门闩住:“别躲了。”

席子上的薄被里钻出一个有身孕的女子,脸庞瘦削,但难掩其妍丽容姿、如雪秀|色。曲衡波观她双手红肿,创口|暴露在外似已流脓,想见院中晾晒的衣物必不是卖花娘母亲一人的成果。

“你看到她的脸和身子就该明白了,我家可护不住她。是她主子找来。”

孕妇痛苦地闭起眼睛:“把我交出去吧。”

“你是并州人?”曲衡波听出她的口音,径直问。

孕妇抱住被子啜泣:“是。你杀了我吧!但放祥郎一条生路,是我勾引他。”

“潞州吴家香料铺的侄子,吴祥?”

“你,”孕妇止了哭声,用手背急急拭去脸庞泪痕,“他与我说起过,他婶子颇为属意,想给他说亲的一个姑娘……是吴家伯父派你来的吗?”

曲衡波搔搔后脑:“天底下就真有如此巧合。”

卖花娘躬身从席子侧边抱起一只包袱,塞进曲衡波怀中:“你快接走她。我和我娘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忽地被人塞来一个物件,曲衡波未及思考就揽入怀里,低头再看,哪里是什么包袱,竟是一个婴孩!那婴孩哼哼唧唧,哭声卡在喉头和鼻腔,小|脸憋得青紫。曲衡波暗自做了算数:吴张氏说吴祥拐走侍女时,搞大了侍女的肚子,这个就当是那一胎。

看侍女胆怯的模样,他二人恐怕离了太原府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竟然又揣了一个……

她只有摇头。

哄着孩子,曲衡波问:“吴祥呢?”

“他被打伤,进城以后我们失散了。”

“你躲在此处我看没甚不妥,肚里那个不要也罢。”曲衡波说到此,侍女又抱着被子哭泣。她接着道,“但这个孩子眼见不行了,你得下决断。”

“那个……不要也罢。”侍女面如死灰,“他不是祥郎的孩子,是晋王的。”

曲衡波的眉头愈发蹙得紧了,屋中乱飞的蚊蝇自觉退避,唯恐跌落其中一命呜呼:“你没对吴祥说?”

“我怕极了,当时只得骗他。”

“你做得对。”曲衡波半是安慰道,“否则早就一尸两命。得寻个地方重新安置你们,我既来了,就不能让你再叨扰人家。这位娘子,让她再住小半日,我去外头安排妥当就把她接走。”

她腾出手抚摸婴孩肚皮,又道:“那人应是忌讳索八娘。一路上我始终留心,没人跟来。”

卖花娘也见那孩子可怜,想到娘为她没来得及长大的弟弟日夜长流的滴滴眼泪,答应了曲衡波的要求:“她在我家做了些工,能抵饭钱。”

“我会再付些抵消住宿。”曲衡波半个身子探出屋子,看看日头,正当午初:“未正三刻我来接娘儿仨,辛苦娘子把人送到路口。”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你要雇车?”卖花娘问。

曲衡波把孩子递还给侍女:“那人能找到你,会不认得她?此时抛头露面,与死无异。”

“可要不少花度。”

“钱能用在救命上,已不是白费。”

卖花娘心中又是一恻,当年那横死的爹若有人家半分心,如今弟弟就还活着吧?但弟弟要活着,她便不是娘唯一的依仗……胡思乱想中,侍女震天响的磕头声把她惊醒:“快歇着吧。遇到她,算你命大。我还要出门摆摊,你等我娘回来再帮她做活。”

“是。多谢娘子,多谢娘子。”苟且偷生的王府侍女遇着乡人,有了想望,摆脱浑浑噩噩的神思,星眸点燃神采,“娘子与令堂皆是德比碧玉,必有南山之寿,松柏之茂!”

卖花娘哂笑,无视侍女对她微薄恩德的谢辞,即便是夸耀天王老|子的歌辞,在此处颂唱九天九夜,她们也受不到玉璧之德的照拂。铜钱,她满心想要的唯有铜钱。

“你若真的谢我们,”卖花娘缓慢蹲下,“就从那妇人手里多撬些银钱来与我。她仅是接了个盯梢的活计,眨眼就赚足了五贯钱。”

侍女知晓利害,她两厢都不敢得罪,立时应下:“她与祥郎有交情,我会求她。”

“好,极好。”卖花娘过长的指甲尖端锋利,划过侍女嶙峋残破的手背,“毕竟杀人鬼要弄死个把小娘皮,跟掐小鸡子似的。他们若来了,我为保命指不定就走漏风声。那人惯是混江湖的,命里住着横死鬼……”

她食指与中指一按,指甲刺进侍女一处溃烂创口:“就是可怜你,再见不到你汉子了。”

侍女在王府十数年,见识大小手段,比卖花娘用在自己身上阴损百倍的尚且不觉稀奇,岂会因两片指甲的威胁心惊?她偏要装作柔弱可欺模样——虽于处境无甚切实作用,那些看低她的人,在她手上吃亏后露出仇怨、懊丧的神情,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的唇齿……

她颇为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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