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一川分流(二)

海秋声所去并非余音书院的方向,纵使心怀忐忑,曲衡波仍旧跟了过去,赶了一段路后,他终于落进了她的视野。随他一起的,还有躲在墙角处偷看的宋纹。

曲衡波走近时,听见宋纹低声道:“不,不不不。”

“‘不’什么?宋玉成,海秋声来找过你了吗?你作甚鬼鬼祟祟的?”

“别过去!”

他尝试拽住曲衡波,但是没能赶上。她绕过墙角,那一幕场景令她僵硬着四肢退了回来:“秋弟他和,和你的师|弟,他们是这种关系。你竟然不知道?”二人举止之亲|密早逾越了友人的程度:“这算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以?他!”

“别慌,说不定只是玩乐。”两个男人又没办法传香火,搞在一处,有什么好处可得?传出去,都是“好男风”的臭名声,他们读书人不是很洁身自好吗?其中几分真,几分假?情情爱|爱,来得痛快,去也是倏忽间。

由于义母的遭遇,她并不信任男子对女子的“真心”。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嘴里说着要帮助义母,可以做她的倚靠,一扭头就变得像畜|生,不,比畜|生还不如。义母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瘫在墙角,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居然还能说出表达爱意的话。

“藻仪,我怎么会背叛你,你是我最看重的。”

幼时因为过|度惊惧而封闭起来的记忆,被海秋声的一句话打开了闸门,猩红色的血水喷|涌而出。曲衡波赶忙扶住了墙,险些跌倒。她想起来了,曲守之,她的义母,名字就叫曲护。 m..coma

“守娘,你是我的心上人啊!”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宋玉成,‘屏’和‘护’两个字的意思,相近吗?”

“‘护’为保护,‘屏’为遮挡,算有相近的含义。大曲,你没事吧,咱们要不要先离开。”

“不。”曲衡波扳动宋纹的肩膀,把他推到自己身侧:“要走你走吧。”无论他们做错什么,都可以极其轻易地推脱,不会给人戳着脊梁骨骂,为根本不是自己犯|下的罪孽去死。

曲衡波说话时的眼神震慑住了宋纹,她用看仇敌的目光瞪向他,他心生不满:“荒谬,你冲我发什么火?”

她没有回答,而是微微发|抖。双手悬在空无一物的腰带旁,指头都勾成了拔刀的架势。

宋纹道:“你害怕?”他看着曲衡波走出去的背影,心道,我糊涂了,她再强悍,也只是一介女流,面对力量强于自己的男子,以及那些阴险恶|毒的欲念,她缺少可以庇护自己的人。

会害怕,不是理所应当?

老|师那泡大,扭曲的尸身在他眼前形成一道障景,竟与曲衡波的身影逐渐重合。老|师曾是他认为的,此世独一无二的强者,不还是遭人所害。尽管难以置信,他脑海中生出了一个混沌的念头,她会害怕,并不是她的错。“弱”是罪孽吗?假若当真如此,缩在墙角,感到胆寒,要等人来告知该怎么办的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那边厢,曲衡波的声音响起:“想来东家该与章公子都说明白了,我是帮跑生意的正经人,不敢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只是我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爱管闲事。先是见宋郎君与鹿娘子被人追杀,后又听蹈霞堂的孩子讲,你们纵凶打人,这下子管太宽了,让谷里的先生们心生出嫌隙。”

章夏接话:“已经都说明了。待我禀过二师伯,曲娘子便可以取回物什,与海郎君一同返回城中。”

他气定神闲,仿佛方才与他口|中“海郎君”的狎昵举动从未发生。曲衡波竟也转瞬间收敛了怒容,一派得体从容:“叨扰了。”

章夏走后,宋纹原想再听听曲衡波与海秋声要谈些什么。可那就不是偷听,而是厚|颜|无|耻地逾矩。之后曲衡波揍他时下手会多狠?他不想试。于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海秋声道:“二姐,你圆|滑了许多。这么快就想好了?”

“想好了。”

她的回答令海秋声感到极为雀跃,他甚至拽住了曲衡波的两只袖管:“妙极!妙极!”

“我不会跟你去珠英楼的。做杀手,我年纪太大,手脚不利索。”

“你说什么?”海秋声箍|住了曲衡波的双臂:“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秋弟,你若有事,该与大哥去商议。你一边瞒着他,一边又折腾我,我实在不知你到底想要如何。”

“想要如何?”海秋声的眼皮垂下来:“我想我们一家人在一处。”

“撒谎。”

海秋声松开手:“二姐对当年的事还耿耿于怀吧。”

曲衡波下意识地捂住自己侧腰:“那时你还小,家中又遭了难,我不会怪你。”衣衫下,是一处陈年伤痕。

海秋声道:“我们都在说|谎。”

二人对视着,曲衡波尝试从海秋声脸上读出些什么,但是以失败告终:“你好自为之。”

“二姐,你仔细想想半月余发生的事,就会明白为何今夏珠英楼的桂花,开得格外早。”

曲衡波叫住海秋声:“有什么话不可以直说!”

少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连脚步都未曾迟疑,曲衡波感到侧腰隐隐作痛。

天有异象,万物应之。

曲衡波扫兴返回,小屋的火已被扑灭,房顶铺整了新的茅草。何霁拿着她的蹀躞带,正在门前等候:“总算了结了,看你恢复得不错,快别跟着我们淌浑水了。”说着,将东西递给她:“你有散钱吗?”何霁指了指自己的衣服:“既然要穿走,多少垫给我些。大先生可不会拿钱贴补我。”

“我这儿……”曲衡波到处翻翻:“只有碎银了。”

“那你把头上簪子给我也成。”

曲衡波道:“簪子不行。给你碎银吧,不必找钱,就当抵过杂费了。”

何霁道:“算了,收了银子,届时还要去跟赵师叔解释。你走吧,衣裳的钱以后再说。要是没机会,就当送你的,我不缺这几个钱。”

“多谢了。”曲衡波整好带子,向她作别。何霁忽然道:“险些忘了。顺如那丫头说,辰末时想约你在望花坡底见一面。”

“她放出来了?”

“放了。反正谷内戒备森严,他们插翅难飞,师父总要念颜师叔的情面。”

两人一路闲聊,何霁直接把曲衡波送到了山门口:“我话是递到了,见不见她由你。路上保重。”

曲衡波思忖,好几日未见鹿沛疏,也不知她与宋纹通|过气了没。她既说了想跟自己碰个头,当是有什么要紧事想托付,决定下到望花坡底。曲衡波之所以不担心鸣蜩谷设局,是因前几日她与大先生谈好了条件,他有|意彻查四方阁在潞州作乱与姚擎月遁走这两件事,已命谷内众人不得再以帮过宋纹为由刁|难她。

“既然要找姚擎月,那有没有空去趟衡山。”她拿不定主意:“还有定心的事,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后来没再寄信,教我怎能彻底放心。”她又想到刘氏与尤皓白,宋纹之后能否分神照顾到?愈想,愈心烦意乱。

接连休养数日,她疏于练|功,还未完全恢复到可以迎战的姿态。往日里风吹草动便能令她警惕,此时却极度迟钝,维持着固定的姿|势,直到刺入她后腰的刀刃四周淌出鲜血,洇湿衣衫。来人根本不是鹿沛疏,她意识到自己深陷骗|局时,已摔倒在了草坡上。

海秋声弯腰,俯身拔|出匕|首:“二姐,我真的没有在逼|迫你。我是由衷地盼望,”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你能回到属于你的地方来,不要再漂泊了。”

“属于我的……地方……”

世上真的有这种地方吗?我是打算在永济置一处房,可是现在看来,很难办到了。她感到寒冷,在晚风促开的花边,她止不住地发|抖。假如有,除了家人以外,最好有能理解我的人,我还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看出我是个无头苍蝇,到处乱闯。”

我可以把他打横抱起,他不会从背后用刀子捅穿我的腰,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抛弃自己。我到底感到了怎样的孤独,竟然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如此在意。哎,就这么躺着任由血流干吧,我不想再站起来了。要是所有人都像那只笑面虎那么善解人意,我就不用这么辛苦。辛苦地恨,痛苦地寻找,在无望中沉沦,直到连抬起胳膊的气力都耗尽。

“哈哈,我想什么呢。再温柔,他都是头老虎。”

贯穿的伤很疼,是曲衡波几乎忍耐不住的疼痛。她发现自己哭了,身|体根本不在乎她是否要放弃求生,挣扎着去按住流|血的裂口,余光死死锁住海秋声的脸。他眼神空洞,紧|握的匕|首上沾满鲜血,一滴连着一滴掉下来,与曲衡波的泪水混杂。

“哪怕是老虎,他也会对着我笑。”

曲衡波嗅到一股冷冽的香气,手掌变得松|软,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天地倒转,她躺在星海之中,方才的痛苦与惊惧,都如幻梦。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