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一川分流

郭颖在郁以琳的别业淹留三日,期间,舒娘子指挥家中仆妇收拾好了行装,满当当两大车。送走郭颖一行后,朝东北方向进发,往恒山去。他们二人不同路,郭颖率随从策马快行,至途中一处茶寮停驻,要了些茶水与吃食。

“爷,”郭颖心腹见他闷闷不乐,殷勤布好点心,为他倒满一碗茶水:“妇|人之语,何必当真呢?”

“说得轻省,你想想那是谁家妇|人!”

心腹不解江湖事,郁以琳在他眼中横竖只是个家里多养了些护院的土财主,自家主|子似是颇把那财主媳妇当回事儿,他便不敢乱讲:“爷教训得是,先吃些茶。”心内道,就是住在宫里,皇帝的老|娘又如何?妇|人到底天生弱质,难以成事。他们私下本就对郭颖来与郁舒氏会面说了好多闲话,碍着他的威严不敢进言罢了。

都怪晋王塞来的那个姓岳的小子,若不是他出的馊主意,哥们几个至于跑到这么老远来受罪?他默默撤掉空碟,领了郭颖的安排,去茶寮边上饮马。

郭颖将舒娘子所说的话揣摩几次,想她必然不止是拒绝示好这一层意思,隐约觉得是讥刺自己。可怎能承认他不仅被人给骂了,还后知后觉这码事?他为人汲汲营营是不假,但从未自诩清高,活得倒还算坦荡,该如何便是如何,轮不到旁人指摘。

午后的树林静谧无声,飞鸟走兔穿过,蛱蝶虫蚋聚又复散。有个身量极为高大的人穿着斗篷,藏身于粗木之上,戴着射决的手从内里伸出,勾住弓弦。此人盯着茶寮的方向,目不转睛。片刻之后,弓手忽地撤掉斗篷,露|出身上轻甲、腰间箭囊与掌中大弓。

树下,已托掉官差服饰的呼延佼仅着布衣,腰上悬两柄短刃,面色发青。他听得张弓搭箭之声,偌大的斗篷晃晃悠悠于他面前坠落,似一片老朽的皮囊。弓手高大的身影遮断了他望向枝头的目光。茶寮处人声炸响,树林中射|出的黑羽快箭已贯穿了饮马人的咽喉。

“走吧。”弓手从树间跳下,拾起斗篷重新披好:“你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呼延佼道:“为何不直接杀了郭颖?”他认为此举牵连了无辜,心中愤懑,更怒于自己没能阻止。

“心软|了就滚,没人求着你回来。”弓手道:“觉得那人无辜?他脚沾着地,嘴里嚼着郭颖的食儿,十几号人,我看就那几匹马才算无辜。”

“可……”

“不要让我再说一遍,心软|了就滚。”说罢,弓手前迈几步,把小个子的呼延佼甩在身后。他不急着赶上,而是在其后缓步慢行,沉默地聆听林中生灵的声息。燕羿莺素来话少,若此时换做伍绛节或王扬,必然会训他是做了官|府的鹰|犬,拔掉牙,钝了爪。

那无所谓,他全不在乎。追随常凛的几年,是他活得最痛快的一段日子。毕竟他爱这踱于林中的午后,人对失去的东西,总会偶然悄悄怀念。

“风雪飞雁?”郭颖的护卫从箭尾取得一块残布,其上以血|书四字。他拿给郭颖检|视,郭颖匆匆看了一眼便命他烧掉,交代不可再让任何人知晓。这虽是警告,郭颖却不忌惮,那支箭没有射|进自己的喉|咙,就证明他们仍有后手,此即为转圜余地。

护卫问:“爷,风雪飞雁是?”

“你今年多大?”

“十九。”

“回去找你父母问吧。启程。”

追风箭燕羿莺、回雪枪伍绛节、飞山锏王扬并同折雁刀呼延佼,合为“风雪飞雁”。郭颖午后总有些嗜睡,骑在马上回想着当年这四人横行天下的年代,如今又怎样?江湖已不是他们任何人的天下。似鸣蜩谷一众,或似姚擎月这等匪类,不日便要为他所用,为君所用。

年纪小的娃娃们对过往之事大都知之较少,一者是去日甚远,听来只像话本演绎,围坐一旁,凑个热闹。二者是年长者为其所累,提起心痛。偏偏张望薇不是前者,曲衡波已不是后者,一小一大坐在桌前,聊着陇东悍匪姚擎月的旧闻。

“为脱身,他杀一人算什么?你们若胆敢去管闲事,他会把你们都杀了,扒光衣服挂在城门头上,要和你们一样的人都感到怕,还要其他人也都怕。怕到不敢问、不敢看,甚至不敢想!”

张望薇不解:“他为何是找|人替自己死?大可另找一妇|人,说成是你,到时即便被人发现有身份交换的伎俩,也能把那条人命算到你的头上。”

“约莫是我把事情做得绝了,他再不跑,真的就要搭进去,才分不出精力来摆|布我。”

张望薇见曲衡波表情由晴转阴,没有追问细节,话锋一转:“那官|府是否知道姚擎月的行踪呢?”

“他在陇东时,官|员差役觉得他可恶,但没来由哪敢招惹。好容易等到他跑了,巴不得撇得愈干净才好,谁还会去追查。他走到别处,又是其他地方的麻烦了。”

张望薇听罢神情失落。外界怎样行|事他并非不知,然而少年意气,总想世上善能尽行,恶皆除去,此时听得亲历人道来,较之从老|师处知晓又是别样感慨:“若有一日能使各地……”话到半程,曲衡波猛地起身,双目炯炯瞪着门外,对张望薇道:“你等等我,那里有个熟人。”

海秋声正停在篱笆墙边,摆|弄着两根狗尾巴草,转瞬间编成一只指环。曲衡波上前问道:“秋弟,你来是有公干?”

他把草戒戴在手上:“是私事。”

“我在这儿是……”曲衡波正欲解释,海秋声笑道:“我清楚二姐为何|在此,我还知道二姐要吴记来人为你作保。”

“这些是谷内的人跟你说的?”

“不,”海秋声丢掉草戒,一脚将其踩扁:“我就是吴记香料的东家,来给你作保的。二姐,跟我回珠英楼,不要成天在外面闲逛了。”

“秋弟,你究竟?你是啥时候?”曲衡波满心疑问,海秋声连日来的奇怪举动似是都有了缘由,可却变得更加莫测,她一时决定不了向他询问的顺序,显得既焦虑又迷茫。片刻后,她说:“你买了吴记?”

“知道你帮他家跑生意之后,我亲自走了一趟,看吴家夫妇为人忠诚厚道,买卖虽只得薄利,货品却一向走俏,觉得是个好摊子。”

“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过此事。”

“二姐,你一贯简朴,怎可能舍得用花椒熏衣裳?”见曲衡波迟迟不语,他道:“我知道你觉得珠英楼的钱脏,不屑碰。”

曲衡波忙否认:“不,没有的事!”她认为做人头生意非是桩美事,故而从不参与经营,多年来亦是分文不取。因她知晓当初封殊走上此路,是为救人性命,彼时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与众人一同深陷泥犁火宅,束手待毙。

她从未把封殊当作被银钱迷了心窍的恶|棍,都是委婉劝告,盼他早日脱离那阴恻恻的凶险行当。可海秋声一席话,教她忽而悟了,若她当真不愿至亲为恶,哪怕以命相逼都该阻止。如此软弱,她认为自己早已做了帮凶,不能算作无辜。

海秋声道:“我会作保,但有条件。”

“你明知我不会答应。现在的境况,是想逼我就范吗?”

“二姐,这绝不是逼|迫。我找宋纹还有事要谈,晚些再来找二姐。”

待曲衡波回到屋内,发现张望薇已脚底抹油。不消说,是听到她与海秋声的对话,报信去了。曲衡波无心揣测他会将这番对话透露给谁,那人又会怎样应对。目下最为要紧的是,弄清秋弟所说之“绝非逼|迫”是什么意思。

对于算计的尝试,她前后只在姚擎月身上实践过一次,收效甚微,她同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每每再去推敲,心惊胆战。旁人会做何举动,她始终左右不得。然而,倘若甘愿为鱼为肉,她亦无法活着返回并州。

大先生虽未归还她的兵刃与工具,却在张晰的劝说下派人将荷包送来了。打开乍一看,内里塞着些碎银子,他们要是乱翻,或许会落个谋人钱财的口实,便囫囵检|查过,交给了曲衡波。

久日未碰烟丝,曲衡波强忍着瘾头。此时从荷包里翻出那两块火石,倍感亲切。她掂着这一对儿宝贝,略约思量,打算故技重施。

“说到底,与人为善不该落得狼狈的下场。”曲衡波爬到房顶,坐在铺展的茅草垫上,天朗气清,风怀絮云。她自言自语道:“鸣蜩谷的人做事,总好给留着半分退路,倒教我觉得我这般是小人行径了。”

她双手探|入茅草,擦起火石:“端庄持重,遇到流氓可是要吃亏的。”北地干燥,发鸠山少水,干燥的茅草很快燃起火星:“若被人害过,还愿意光|明磊落地做人,那才算是真的好人。”

先是一股轻烟,继而是一团火焰,清净幽美的风光在火焰背后扭曲,蒸腾,化作迷人神|智的蜃景。曲衡波跳了下来,顺势在院中打两个滚,推开院门:“走水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很快便有人响应呼救,小小的院落瞬间给人挤满,没人顾得上去管某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往何处去。曲衡波退出了院子,逆着人流前行,是适才海秋声所朝的方向。

“秋弟,你不是说,并非在逼|迫我吗?”

她丢掉了两颗火石,石块没入草丛。

“可我要开始逼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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