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算沙抟空(四)

“我却忘了另一件事!”武寄回身,大声道。

往来的、驻足的,听闻这一声皆把目光投来。章夏也停了脚步,好奇观望去。

守卫道:“你小声说话,我能听见。别扰了赵先生。”

只见这小厮“扑通”跪倒,以头抢地,瑟瑟抖如小耗子遇见壮猫:“小的自知卑贱,但绝不是无|耻下|流之辈。今日遭曲氏相挟来此,原是因贪|财受害,没甚说道。可小的不能枉费了一副人的心肝,做那穿肠烂肚没了良心的事!”

这一番冤|屈告得可好,不仅章夏打算细问,连院内之人都放下手中活计出来关心。武寄抬头,见到一圆脸男子身着金丝绣袍,足蹬云纹锦靴,左右两手根根指头皆戴满金玉戒子,身立周遭朴素众人中可谓富贵无双。

只是他肚生得大了些,如妇|人怀胎五月。

“赵先生。”章夏施礼,退到一旁。

赵至勋摆摆手,向武寄道:“有冤你自上何显的山石居相告,与我等不相干的。”

“相干,相干的。是,是曲氏放火烧蹈霞堂一事。”

赵至勋听闻“蹈霞堂”三字,双手|交叠于腹中|央,十指金玉敲得“叮叮”轻响:“看茶,请苦主与我入内详谈。”

章夏不肯放过这机会,几步抢上拦住要往后厨去的仆人,塞他几枚铜板,揽来了伺候的活计。

茶走一盏,赵至勋并不问话。听罢武寄的说法,他先从自己这身行头扯起,讲他打小如何跟姐夫走南闯北经商,十六岁时从河西九死一生归来:“后来我姐夫非下岭南去,我大姐拦他不住,决意一家子都搬去。那时恰逢谷中招|收学徒,大姐想留我顾看祖坟,便将我送来。我来得迟,跟诸位师|兄弟总淡漠些。”

他自顾自说,谁也插不上嘴,章夏未解其意,只得垂手在旁侍奉着。

“故而是讲我重利轻义,倒忘却我是为全孝悌才独自营生。我在谷里和人相与老要碰些难处,天长日久,真变成只认钱不认人了。”

话到此处才算赶到点子上。

他接着道:“蹈霞堂非收回青蚨台不可。那房契我遍寻无果,故而少不得走些偏门。既要筹钱,也要挡住旁人的进路。你方才说曲氏女在蹈霞堂纵火,她原是为捉拿凶|徒,既然府衙不曾计较,那便是已清算了。这没甚用处。”

“县尉常公,先生可认得?”

“县尉掌一方太平,我等常与交游。常公已去了,此事同他相干?”

“曲氏擒了凶|徒,甚至未进府衙问话,当街就给放了。此事潞州城已传遍,鸣蜩谷居然不知吗?”

赵至勋捻须道:“你的意思是常凛与曲氏勾结。朝|廷命官私交江湖草莽,此乃大忌啊。”

“坊间还有传闻,”武寄靠近赵至勋,小声道,“说曲氏是常凛亲戚。”

“有人证吗?”

“恒山派,簪花剑客周敞。话就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

“藻仪。”

“先生。”章夏忙应声。

“你去问问,大先生从余音书院出来没。”打发走章夏,赵至勋忽而冷笑,“我倒不问你真|实身份为何。既你觉得我老朽,不知寻常小厮该不该有这般见识,我便做足这出戏。你只记得,若敢妄动鸣蜩谷内弟|子,赵某必不轻纵。”

武寄笑道:“读书人不爱商人,我偏最爱与商人交往。珠英楼,海秋声。我只寻他,不找别个麻烦。”

赵至勋摘下左手拇指的玉扳指:“这有些难办,他如今是打我的抽丰。你收拾了人,账没处要了。”说罢,又摘掉了几个指头上的其余玉戒,双手只留明晃晃的金铜戒子。

“他与你的手下是相好,我都闻到了。珠英楼的桂花开得好,别处可没有。”武寄顿了顿,“可惜都给砍了,再没处看。”

“小子,你知道老汉为啥要把玉戒子摘了吗?”

武寄起身:“当然。”

赵至勋一拳破风扑面,来势汹汹,力道惊人,武寄防守困难,只能闪避。她灵巧柔|软,往日遇敌只消纠缠几回合,便能找准破绽刺出锥子。现在她没有武|器,而赵至勋拳势刚猛,自己闪转腾挪全被他带走风向,实是每况愈下。

听这小厮鼻息,观他身形,赵至勋已看出是女扮男装。暗暗感叹此人技艺高超,男子骨相都教她演了个九分出来,若能收为己用,便是个人才。而她似颇有主见,留与对家便是麻烦,不如早早收拾掉。

来来回|回,武寄已被赵至勋打中两拳。赵至勋乘胜追击,武寄气力难支,忽听得屋外有仆人|大嚷:“海郎君,先生在内待客,还请暂待!”她思及孔婵,心如刀绞,一时晃神,被赵至勋一拳砸中了鼻梁,趔趄倒地。

脸上的伪装应声裂开。

再往后,她没了知觉。赵至勋命人将她捆了,押往余音书院。

余音书院内此时聚|集了十数号人,有本书院的,立于左侧,山石居的立于右侧。众人未敢窃窃私|语,只听何显在里面问罪。

“砍脑袋的畜|生!”他一巴掌扇在侄|女儿脸上,打得何霁嘴角开裂,血淌到下巴,“几时学外边那些混子做这等腌臜的秽事,我念你老|子娘命苦将你收养,做一辈子牛马把你拉扯成|人,你就这般回报我,回报谷里!”

满屋人几乎不做声,独鹿沛疏上前道:“何师伯气急,做晚辈的当排忧解难。可是雪坡师|姐纵然犯错,也应审后按律处罚。大先生在上,师伯没有动家法的道理。”

何显照着她的肩膀便是一推,鹿沛疏哪里吃得消,当即被他推|倒,额头磕在桌角,淤青了一片。

“我何家的家事,轮不到你个孽徒插手!还不去你师父灵前跪好!”

张晰忽然跪倒在何显与何霁之间:“师父,雪坡误中歹人奸计,是徒儿未尽到同|门引导规劝之责,徒儿愿受罚。”

何显瞪他一眼:“你滚,没你的事。”

曲衡波扶起鹿沛疏,要送她回屋冷敷,手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富态男子绑了武寄,带着海秋声、章夏与一行弟|子围在院中。

海秋声附耳同那男子说了什么,男子指着曲衡波道:“曲氏留步。”

曲衡波把鹿沛疏交给一名女弟|子,直身抱拳:“先生何事?”

不等赵至勋回答,何显来到门前:“今日这是怎了,有名没名的都聚到一处,打算火并?”

曲衡波不齿他殴|打侄|女,揶揄道:“要说火并,里面已经见血了,不等他们来。”

何显不与理会,等待赵至勋回答。怎料赵至勋充耳不闻,领着人绕过他径直进了厅堂,着人取来水盆,将武寄的脸清洗干净。众人立时认出了她便是前些日子杀|人越狱的贼人。

大先生听罢赵至勋的转述,脸上阴晴难辨。片刻后,他向曲衡波道:“曲娘子,若她醒转来与你对质,你可有说辞。”

曲衡波大方道:“没有,我确是与她结伴来此。她找海秋声,我也找海秋声,我们顺路。”

她说得磊落,又有接连擒下两名杀手之功在前,没有实证,大先生也无可奈何。何显不耐烦道:“管他什么缘由,统统押下再说,这伙人也忒张|狂了些,欺我鸣蜩谷无人吗!”

何霁此前一直默不作声,忽然道:“鸣蜩谷的人都给叔父赶跑了。”

何显闻言扬手又打,却被何霁捏住了手腕,狠狠推开:“我做了什么,你已管不到了。方才那一巴掌是我该受的,我坏了鸣蜩谷的名声,从此你再打我,还需问过晋王妃答不答应。”

张晰问:“雪坡,你前些日子去太原府原来是为此事?”

“不错,我与乔望澍今后只听王妃差遣,这事已过了大先生。”

何显怒道:“这于礼不合!”

赵至勋笑他:“在宗室面前,你还有理可讲?得罪晋王,他一纸书信发往恒山,你的一亩三分地只能拱手让人。”说罢看了眼张晰,“哪怕你是嘉毅公主后人的师父也不顶事。”

张晰平白吃了一计何显眼刀,忙劝何霁退后,自己也站回了原先的位置。

大先生道:“赵师|兄莫拿已故之人做文章。雪坡能得王妃青眼是好事,未来于鸣蜩谷有益。至于她受海秋声指使,暗刺曲娘子之事,我会告知王府卫队,届时由他们裁断。”

曲衡波道:“那么海秋声陷害我之事,鸣蜩谷有权处置。”

何显道:“当然,但要在证明你与他们非一伙人之后。”

赵至勋不愿此事的咽喉落入何显手中,教他失了主动:“我看还是先将有嫌疑之人都一并押下,严加看|守,待我等商议过后再行计较。如今局面混乱,总不好为这几个外人耽误谷内大事。”

大先生道:“按赵师|兄所说来办,辛苦何师|兄了。”

何显却寸步不让:“谷内大事?一个城里的破书院算甚大事,拱手让人又如何,不去谋个正经的前程,却与郁家方家撕扯一间破房。我看你们莫像颜子谙那般丢|了性命才好!”

他一提颜曾,另外两人皆面色不善,原想此事就地略过,只要设法安抚宋、鹿两人便是。

赵至勋道:“说起此事,杀|害颜师|弟的凶|徒可找到了,何师|弟别行尸位素餐之事。”

何显忽然降低声音道:“仵作查验过,我也找到了人证,此事有眉目了。”

推门进入的鹿沛疏头上缠了净布,手中拿着一卷破烂书册,闻言怔住,直直看着何显。

“顺如,你拿了什么?”大先生问。

鹿沛疏摇头:“不是甚打紧的物什,还请何师伯继续。”

何显道:“颜子谙乃是自戕。”

瞬刹,屋内屋外人声沸腾,院中颜曾的弟|子都朝厅堂涌来,想听个真切,何显的弟|子则想方设法阻止他们。一时狭窄的院内、屋中吵嚷不堪,大先生与赵至勋交换眼神,正欲高声喝止,一名弟|子破开院门入内,滚下|台阶,他坐在地上喊道:“王府,晋王府来人!”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大先生与赵至勋看到他身后鱼贯而入,披坚执锐的王府卫队,皆乱|了阵脚。人声随着铁甲愈发响亮的撞击声消逝,众|弟|子纷纷列队站好,廊下只余一截断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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