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算沙抟空(三)

武寄要曲衡波在道边等待,她得去化妆变脸。说此举费时,又是秘不外宣之法,叫曲衡波盯着,别放人从她们所在的方位进入密林。

秋风吹得人倍感清爽,左右细看没有行人,曲衡波去给小花拔了些青草,自己靠在马身上假寐。她心里不安宁,是以晚上总难睡足,近日更是一闭眼就闪过尤皓白的断手、刘氏空荡荡的房间、颜曾几难辨出人形的尸身。

还有那块破损了的腰牌。

“今日|你救得了他们,来日谁能救你。普天之下的苦主触目皆是,你只一个人,你如何救得过来!”

曲衡波怔怔地睁开眼睛,说话的是岳朔,他许久未入她梦了。自陇东无话而别,数千个日日夜夜,她都快忘了当初是因何与他决裂。或许那不算决裂,仅仅是再难以同路而行。

武寄做好了伪装,摇身一变成了个贼眉鼠眼的小厮,虽说身形难改,她倒是演得活灵活现。面部骨骼不好造|假,修饰了五六分,光拿画像比对也认不出来。

她见曲衡波兀自发呆,内心耻笑,在她的命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利|用、反间、背叛、出卖、欺|骗,为达目的她不择手段,怎样肮|脏的事她都做得出来。

曲衡波扎她的眼。因她也是泥地里的,却与自己好似打两处来,从来不屑阴险下作的手段。那日在蹈霞堂将她生擒之后竟是送去官|府,凭这点就要把她气炸了。她只能宽慰自己,曲衡波没有女人的妖|娆与风情,即便想玩儿阴招,也得能取信于人才可以。缺失美貌的女子,就是不能下蛋的母鸡。不学公鸡打鸣,硬等着被放血拔毛炖汤喝?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心里想着,事还得两样做,毕竟她习惯了口是心非,骗得了旁人,也骗得了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她苦命的妹妹。

“咱启程吧。到了鸣蜩谷,说辞可得你来想,我现在就是个碎催,说话不顶事儿的。”

曲衡波回过神:“你放心,我一早就想好了。”

到了山门,武寄暗骂这婆娘的脑子是个摆件儿。她哪里有什么说辞,到了就是一句“我找宋纹。”哎哟,你老得衬多大的面子,说找就让你找吗?

接引弟|子道:“玉成师|兄在。那边那个是你的随从?”

曲衡波道:“一身伤没好利索,雇个人暂时帮衬帮衬。”

随后弟|子就许她们进去了。

武寄追着曲衡波,压低声音问:“你和鸣蜩谷有什么猫腻?”

“猫腻是没有的。碰巧他们大先生用得着我,就让下头给我行个方便。”

“你能有甚用处。”

“你不也有用处?”

“我说,你可别因为人家这阵看你有用,给你尝点甜头,就当自己是个个儿了。你我这种人……”

曲衡波打断她:“我从刚见你就想说了,你的话可是非常之多。管那些作甚,这不是都带你进来了?走走走,该干嘛干嘛去。”

武寄说得都在理,这道理曲衡波打生下来就懂。莫说她懂,鹿沛疏懂、宋纹懂、章夏和海秋声也都懂。但凡是个长脑袋,脑袋还能使唤的,哪有不懂的?然而道理道理,道出来是那么个理,在道中又总会化身为千万种理。

讲不讲这个理,能讲。该不该讲,说不准。毕竟这世道,不常是讲|理的。只是讲|理多少更上算,偏她不是那种爱算计的人,武寄说话就免不得白费口水了。

曲衡波去寻宋纹的消息很快被递到了章夏院子里,他正在窗前习字,绣锦外褂随意披在肩头。娄望葭在窗外跟他说话,头压得极低,生怕意外窥见屋内场景。

“我知道了,你再去盯着。”

一笔收梢,海秋声靠到他近前,夺过案上纸张,“你写什么?”问罢,随口念道,“从来儿女说深情,几见双雄订死盟。忍绝天伦同草腐,倚闾人尚望归旌。”读罢,字纸被他揉做一团,丢到了旁边,“你我又没害了潘文子、王仲先的未婚媳妇自缢,写这些废话作甚?”

章夏不答应,捡回纸团铺展,又在反面写了些清闲诗话。

“你要念道|学那套,先冲着你倒了血霉的师|兄师|妹去念。我要去会会我至亲的阿姊了。”

海秋声穿起衣裳,走前不忘勾一指章夏的下巴。他任性专由,即便幼时读书颇具天分,后来混进夜路,纯是以刀子和银钱说话。纵背了十几二十本通|天正义,也全抛去脑后了。于他,声色犬马、随|心|所|欲才是道理。

因而他不懂,更不屑懂,那些人何以总用什么规矩、道|义拘着自己。似二姐那般不知变通的性格,若不是八字硬,有九百条命都不够她挥霍。

他虽投了诚,但过去恶|名在外,鸣蜩谷中弟|子忌讳于他,平日见了多是避让。今日却生出一些古怪,他欲往余音书院去,被人挡在了一进的院子外面。问话也得不到回答,他只得垫脚探看,有个身量高大的男子端坐大堂上首,墨髯青袍,头戴儒巾,一双剑眉浓|密,说话间中气十足。

正是鸣蜩谷的正牌当家,大先生。

右侧所坐之人只露|出一双|腿在外,但海秋声认得,是曲衡波。他心中顿生疑虑。

曲衡波一无身份,二无地位,人微言轻,要用她是成不了事的。自己和章夏都深谙此理,不懂大先生为何要把宝押在她身上。即使她站出来指认自己暗刺于她,何显还能让外人捡了便宜去?定是向着刚献出珠英楼,弃暗投明的自己,以博好感。他伤人,曲衡波知情瞒报,届时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他不知的是,大先生之所以对她有保留,是看重她的一个好处。她的这一桩好处,明明白白敞亮着,人人都得见,却非|人人都注意得到。

那晚,大先生在议事厅与她相商,是替鸣蜩谷释出诚意,她在此将养一阵,痊愈后离开。余音书院的事不再过问,童朴琪抓她的事不再计较,出外后也莫要四处声张鸣蜩谷的内务。

大先生确定曲衡波纳得了。这姑娘虽说城府浅薄,但勉强还称得上聪慧,与她说话不必|过分透彻。她是听懂了才拿起了架子,要同自己讨价还价。大先生不知她身为无名草莽,从何处得来的底气,敢同他一派魁|首讨价还价。难不成是夸得她失了分寸?

可后来曲衡波所言之事令他大为改观。

她先是一语道出了鸣蜩谷与姚擎月间的纠缠,认定绝非是黑白不两立那般单纯。而她掌握的内|情是足以威慑姚擎月,让他迟迟不敢将她逼上绝路的。

再讲,便是她看到的方家、郁家、鸣蜩谷内部与朝|廷间生出的那些若有似无的小龃龉,丝丝缕缕都是在费|尽|心|机掩饰某些旧事。她说自己虚生早了几年,也知道前朝留了些憾事处理得不干不净,如今开始发酵了。

听罢这一席,他以为曲衡波要用此做筹码,与他利益相交,至少是换些银钱或要他许个能出头的职务。他原是非常失望,如此一来,不过也是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没什么值得他施以青眼的。

曲衡波见他面露不悦,直截了当地做了陈词:“我不是无事可做的闲人。这些事要与我全然不相干,我早早就走了。”

意思就是她哪边也不站,让管事的免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话说至此,大先生将她的为人猜了个八|九。她不谋眼前利,是知晓做菟丝花攀附他人,就只能一生任人驱策,乃不自|由中的不自|由。要么是眼高手低,要么,就是自己能许给她的远不及她所望的。

既不愿为人所用,便容易达成牢固的合作,这就是好处。

曲衡波该庆幸,鸣蜩谷的大先生非是目光短浅,心狠手辣之辈。

然而赌徒遇到赌徒,唯有赌,才能将局推进下去,生死是度外之话。若要挂怀,当初就莫加码。曲衡波是这么想的,她很高兴华贵屏风的主人也能这么想。

海秋声等得烦躁,抓来一个弟|子询问:“大先生早间不是说要上城里去,怎么绊在此处?”

“人就在门外守着拦的,大先生又不赶时间。”

“是谁在外头拦,那妇|人?”

“不是。”弟|子斜他一眼,“你问章师|兄就得了,我哪知道这些。”

宋纹暂时免了刑罚,但还是被软|禁在书院中。既不是曲衡波,那只能是另外一人,宋纹和章夏的师|妹,总是面无表情,用眼白看人的鹿沛疏。

海秋声看着曲衡波那两只钉子一样嵌在地上的脚,攥紧了拳头。这些个婆姨,怎么就不乐意老实呆着?这里不是她们该来的地方。他又等了片刻,里面没有要结束谈话的意思,便回青蚨台去了。

与此同时,武寄找到了青蚨台。鸣蜩谷的地形不复杂,这几日有生人搬进来,必然各处都有人谈论。再加上曲衡波提|供的消息,她稍听了几伙人闲话就摸|到了赵至勋的书院。

“你来是作甚?”守卫问她。

“小的来替大先生传个话,叫赵先生莫准备,今早不进城了。”

守卫见她面生,也未着谷内统|一派发的杂役衫子,却把大先生与赵先生的行程讲得头头是道,心感凶险。便唤来另一人,叫他去给赵至勋传话。接着问:“你是谁家的,主人姓甚名谁?”

“曲氏女。”

“她?”守卫心中疑|云更浓,曲氏那般的破落户,何时雇得起仆人了。莫非深藏不露?也有可能,毕竟她有本事让大先生以礼相待。

进去的人传话出来:“赵先生说省得了。我现去找大先生复命,你就在那边等待。”

武寄点头称是,转身要走去墙边,恰与外出的章夏擦肩而过。

一股猛烈、黏|腻的花香灌入她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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