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雨儿

封分野请人到客室坐下,楼中小厮已备好了银钱,叠好放在漆盘呈给他。

梅逐青接手清点,他肤色偏白,孔婵留下的勒痕在脖子上显得触目惊心。曲衡波及时出手制止,并未惹出更大的祸端,封分野仍是忐忑,开罪郁家尚有转圜,义妹此番彻底露了相,少不得找补几句:“无知妇人,实在不该来此。”

“封爷,”梅逐青停了排铜钱的手:“那位娘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我一命,如何不该?”

“孔婵要是把她杀了,横尸野外,何等悲凉?”

梅逐青推出一串铜钱:“多余的。”

“天气炎热,郎君去买瓜吃。”封分野把钱推回去。

二人的手都按在钱串上,互不相让。梅逐青道:“这么多钱,光买瓜可花不掉。封爷是糊涂了,账算错不说,那娘子好俊的把式,封爷竟会看走眼?”

他撤回手,用备好的纸笔写下一个数目字:“真交起手来,是谁悲凉还未有定数。”

“郎君险些身死,还对旁人功夫留心,郁爷果真慧眼识珠。”

“说起识人之慧,用人之贤,我们家爷也要赞封爷一句。大家都是老相识了,何需在无谓的事情上客套。”

既然他无意再兜圈子,封分野单刀直入:“郁爷还要什么才肯放手?”

“是放过珠英楼,还是封爷和海爷?”

躲在檐边偷听的曲衡波握住了刀柄,日已西垂,余光沉入群山,小楼被吞进夜色中去了。

屋内掌起灯,谈话的两人无休止地推手,谁都不想做捅破窗户纸的人。她无声打了个哈欠,蹑手蹑脚攀到楼梯上。孔婵被关了禁闭,海秋声独自站在栏杆边,他手中拿着一把短匕,早已腐朽,还装在鲨鱼皮的刀鞘里。

今天好似很适合追忆往事。

她认识海秋声时,拜于山中学艺多年,她和定心的师父不喜小娃子闯进兵荒马乱中去,严禁二人下山。

义妹彼时还未尝过红尘滋味,头壳空空,成天捕鸟捉兔、斗鸡走狗,过得好不逍遥自在。唯一的烦恼,大概是不好好练功会被师父罚拿大顶。

曲定心天生是练武的材料,日久天长,大顶拿得轻车熟路,甚至玩儿出了许多花样。她们的师父又不喜殴打徒弟,只好罚她用破桶提水。她在提水上找不到乐子,就耍滑偷懒,左右师父是舍不得打她的。

而时常会教训自己的姐姐,近日来不爱吃饭也不理人,练功的时候都把自己锁在房里,她去问师父,师父说这事儿他们都爱莫能助。曲定心不觉奇怪,姐姐总是有许多事情瞒着她,她习惯了无知。

习惯了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

过了几天,曲衡波的屋子空了。她在里面翻了又翻,撬开地板,扒掉墙皮,竟是连根头发丝也无。曲定心筋疲力尽躺在房间中央,雨水穿过茅草的缝隙,砸在她的脸上:阿姊不要自己了。

曲定心肝胆欲碎,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深知,从懂事起,自己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师父死前,才将阿姊留的信转交给她。

“她本留在你屋内的,是为师没下了。”

他知道曲衡波要做什么,曲定心看了信一定会追去,要他坐视两个徒儿双双以身犯险,绝无可能。

“为师盼你们安然,哪怕……”

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完,曲定心俯在他身旁哭得撕心裂肺,他只想摸|摸小丫头的脑袋瓜,想看她故意做着鬼脸拿大顶,气自己。

哪怕稍纵即逝。

曲衡波收到的是一封血|书,落款“封殊”,信上言明他正督管粮草,两军战事日渐胶着,无暇抽身,托她去接应主将海寿客之家眷。她百般不解,仅是接应,何苦来搞出一封血|书?认定了背后有蹊跷,曲衡波再难顾师父阻拦,在屋中憋了几天,决定下山。

本想亲口对曲定心交代,结果她刚被师父派去一遭难的村庄帮手,惦记着大哥,焦心如焚,曲衡波无奈修书写明去向,要小妹与师父老实在一处待着,等自己回来。

十几岁的小姑娘,身量还未成,她铰了头发,扮作小子,混进流民之中四处打听,问到了附近守军的遭际。海寿客和敌军僵持日久,苦等不来援军,兵行险着,自领一队死士从侧翼包抄过去,打开战局,数百人的队伍,最后只跑回几匹老马。

幸而几番交锋过后,他的队伍拿下了城池。

事情若到此结束,能算解了危机,海寿客无有功劳,也有苦劳。死了主将,他麾下的兵士不敢张扬庆贺,聚在城郊喝闷酒,封殊在粮仓交了班,回到营中刚躺下,帐外乒乓作响,滚进几个人来。

他们缠着门帘倒在地上,顾不得狼狈,急急对封殊道:“粮仓走水了。”

封殊眼前一黑,扯着帐布蹲下|身去:“快,快喊人。”几个兵蛋子手忙脚乱,谁都挣脱不出,在帐内绕成一团,干着急。

“还不快去!”封殊强忍着心慌,跨步上前,三下扯碎了门帘,踹他们的屁|股,自己也往粮仓的方向赶去。行至半途,城中巡逻的兵士们神情焦急,号角声由远及近,在封殊头顶摇摇荡荡,他放弃了粮仓,提刀往城门口迎敌。

城又陷了。

过了半旬,他们一众残兵败将等来了援军,援军带来的还有一纸军令:前将军海寿客通敌叛|国,贼子已死,无从降罪,要将其家人当众处斩,以儆效尤。

尚在监牢中的封殊逃脱无门,舍了全部家当,求海寿客的家仆,务必将信送至崛围山烈石神祠。

曲衡波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赶在官军之前打听到了海寿客的家眷的去向,他们亦得了消息,不愿坐以待毙,早几日便离了城。曲衡波心说,大哥多此一举,堂堂大将军的家眷,会连这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做不成?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铁锈从朽刃上剥落,海秋声像失了魂魄,跪在楼板上摸索,想把碎片拼凑回去。

“雨儿,怎么不唤我一起?”

孩提时他不合群,海夫人常常推了自己的局,陪伴在他身边,母子俩跪在院中掷羊趾骨。

海秋声猛地回头:“母亲!”

空无一人。

他的家人连尸身都未留下。

海夫人在听闻海寿客阵亡的消息后,立刻筹划起了逃亡的事宜,家中壮耆都与她见解相左,有些人甚至还盼着朝廷会对海家进行安抚,海夫人则固执地收拾好了细软,一并收起的,还有海家几代英烈的牌位。

她脱掉裙钗,穿一身布衣,命海秋声在院中跪下,朝西北方叩拜。

“吾儿记得,你父,从未做过弃信忘义之事。”海夫人说得坚决,她看透了海家的收梢。

海寿客不发一言丢在她肩上的担子,前头盛得是女眷幼童,后面载得是宗族兴亡,她如何扛得住,怎样扛得起?他海寿客,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曾辜负黄金台上意,不曾轻慢了袍泽,但抛下稚子寡妇,他可能说是不渝?

她的怨恨与恐惧到了嘴边,还是为丈夫回护,丈夫的孤直令她心寒,当年那个令她倾倒的英武儿郎,却与如今是一般模样。他们的孩子,她想,倘使有命活,无论如何,都不该忌恨自己的父亲。

过了几日,海夫人带着愿意跟随自己的人出发了,此行原本可以助他们逃出生天。

海秋声从未穿得破烂不堪,他打着赤脚,乳娘好几次要抱他,都被海夫人拦住,她忌惮路上流民,也恐怕追缉的人发现。走到一处隘口,他们散成几堆休息,乳娘领着海秋声在距离海夫人不远的地方坐下,给他喂水。

曲衡波坐在附近斜坡上,想要绕开官军,几个人跟在她身后,对着刚走到隘口的人指指点点,她凑过去问:“你们认得他们?”

“这帮人来历可大,军爷说要是把他们做掉,就许我们功勋。”

“小子,没见识了吧,他们是反贼海寿客的家眷。”

曲衡波接着问:“天大的好事啊,几位老哥哥能否带上小弟?”

“不成、不成咯,你自己看。”

人先是从灌木丛钻出,蚁聚到了坡上,旋即从四面八方而来,曲衡波见情状有异,想趁乱引起官军注意。眼尖的人早就看出了她不是与他们同路的,一巴掌把她掀翻了。曲衡波耳内鸣响,疼得流出两行眼泪,她迷迷糊糊望向隘口官军,发现他们对骚|乱无动于衷,横下心爬起来,至少也要帮一、两个人逃走。

海家人的反击极为有力,但携了一众老弱,又毫无防备,顾此失彼,渐被围困。

曲衡波赤手空拳,在暴徒中东奔西跑,海夫人眼疾手快,拎住傻小子的领子,她持刀那侧的臂膀剧烈颤抖着:“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求你去救我雨儿。”说罢,从腰带里抠出一枚南珠塞进她的怀里。

她领受不起,正要拒绝,海夫人已提刀杀去别处,她只好帮忙去找雨儿。曲衡波不敢在人群中继续乱窜,趴下沿着坡底仔细寻找。在一处土窝里,她发现妇人染血的裙下露出小孩子的手来,边祈求着边爬过去,小心掀起裙子,摸|到孩子尚有脉搏,大喜过望。

“小弟弟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娘叫你什么?”

男孩柔嫩的手抓|住曲衡波:“雨儿。”

海秋声靠在栏杆边睡着了,他手中死死握着锈匕。曲衡波过去低声唤他,不醒,按住肩膀晃晃,仍是不醒,便拾起被他丢在身旁的皮鞘,套回匕|首,又脱掉外褂盖在他身上。

尽管在夏日,山中夜凉,单衫难以御寒。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