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苔深

最终曲衡波也没应承下这件事。

常凛近日来定是焦头烂额,帝京、恒山,都向他辖下的方寸之地施压,旧患未除,新愁摩肩接踵地登门,他说不动封分野,就寄希望于旁人。于曲衡波呢,她若劝得动封分野,当年便不会有珠英楼,也不会有如今的她。

可等到了珠英楼,她还是把常县尉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大哥。

本坐在屋里的冯采采听完这番话,拉起孔婵出去了,起初孔婵有些不愿走,是海秋声使了眼色,她才跟冯采采出去。封分野锁起门,显是不耐,锁头被他摆|弄得叮铃哐啷,海秋声过去按了按他的胳膊,接过锁头,轻巧地关住了。

封分野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三人把近日来的事情互相交代过,都不再说话。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冯采采来敲门叫他们吃饭,曲衡波与封分野都没动,海秋声说:“我只管楼里的生意,其余一概不顾,你们接着商量吧。”他开门出去,冯采采探头进来看看封、曲:“给你们送上来。”

“辛苦嫂子了。”曲衡波又将门锁住。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兄妹俩不约而同地打火,抽起了烟。

“珠英楼的账本……妈|的,你快下来。”封分野本想将此事厘清,话刚起头,曲衡波一只脚已经跨出窗子:“我讲过的话大哥都忘了。”

“跳,”汉子朝她甩手:“摔断腿去街上做乞婆。不知道什么毛病,话都不给好好说?”

曲衡波靠上窗框,脸朝着院内森森槐木,举着烟斗的手翻转,松开三根手指。

“耍脾气给谁看,当年我怎么说的?你不愿意入伙,趁早跟我们断了,你是又发疯又寻死,非要搅合进来,”封分野两道粗眉扯着他脸上肉皮往眉心挤,咬牙切齿:“曲定心要是折里头了,我看你怎么办!”

“大哥,照这么说,”曲衡波回头:“你当初就不该救我俩。”

汉子哑口无言,毕竟当年任侠逍遥的少年已然死去了,他亲眼看着他停止呼吸,从云蒸霞蔚的天宫滑落,在嶙峋山石间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撑破面皮,生出一张非人非怪的脸。

少年名叫封殊。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他常去的酒肆门口堆着一个草窝,疯子住在里面,人一路过就钻出来,癫狂地吵嚷。

酒肆掌柜认识疯子,他赴任之时赶上天下大乱,命都差点丢掉,莫提什么抱负了。这中间又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事情,等流落至此,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疯子。

尽管自己也总吃不饱,封殊还是会请疯子喝酒,他觉得疯子说话有趣,即使他听不懂疯子在说什么。

“小封子和老疯子凑在一起,可笑得很咯!”封殊的酒友们玩笑倒开得巧妙。

酒友们以前取笑那疯子,有时心烦了打几下出气。自从封殊跟疯子走得近了,他们收敛了不少,时间一久,也觉得疯子趣味起来,就拿他当个玩意儿看,不再欺负。

彼时,封殊在当地一豪雄处做门客。他生得周正,办事麻利,手上又干净,很快得到了赏识。那天,他得了一大笔钱,就到酒肆里请所有人喝酒、吃肉。

酒到兴头,满屋子人划拳赌起来,封殊不好此道,端了盘肉,提上水壶,走到门口跟疯子说话。

疯子格外安静,他在草窝外面,双眼盯着漆墨夜空,一下点头,一下摇头,不知在做什么。

封殊把盘子往地上一放:“哥们,兄弟今日发达了,可心里咋空落落的?”

疯子停止摇晃,摸起一块肉:“是酒不好喝,肉不好吃,还是钱不好花。”他并没有在问封殊,于是说了下去:“乱世如此,活着就够了。”

少年懵懂,伸展四肢躺在地上:“你说的是。”

“今年多大?”

“过了三月,就十六。”

疯子边笑边吃肉:“极好,极好。多少孩子,八岁都活不过。”

少年看他冷静得如同鬼怪附身,话里话外似有所指:“是谁家的孩子活不过八岁?”

“有那么多。”疯子一手指向满天星子。

他没有保持清明太久。

后来还是酒肆掌柜同封殊说明了来龙去脉。附近有一伙人专抓小姑娘,烫哑嗓子,毁掉胸|部,给有特殊癖好的人制作乖巧听话的玩物。

“原本只是传闻,没人亲眼见到。”掌柜对疯子摸过的盘子有些嫌弃:“前几日有个小丫头过来,浑身都是血啊,逮着他说了一通,就跑走了。”

曲衡波收回捏着烟斗的手:“你救下我与定心以后,丢了差事不说,还害惨了疯子和掌柜。”

封殊自鬼门关走了一遭,拖着满身的伤,背着铺盖卷儿,被撵了出来。带着两个小娃娃,他无处可去,只得先到酒肆求助。等着他的,是早已烧成废墟的破房,吊死在树上的疯子。 m..coma

他哭着在房子里乱刨,万幸没有找到任何尸体。两个娃娃躲在树下,疯子的烂脚就在她俩头顶晃荡。少年连滚带爬地从废墟里出来,解下疯子,一本书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

封殊翻开,发现上面有一行字,他都认得,可诗句内容是什么意思,他不懂。就记得疯子总是举着它,嘴里不住说:“极好、极好。”掌柜在旁边扫地,满脸不耐烦,荡起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分野中峰变,阴晴纵壑殊。”*

封殊就是封分野。

大汉低叹:“你是这么想的。”

“是真心把我救你们,当成一时兴起。”他又说了一遍,放任烟草在烟锅里燃烧、蜷曲,化为灰烬。

曲衡波心底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她以为不重要。摆在封殊面前的,曾经是一条阳关大道,但凡沿着走下去,总能成就些不大不小的事业,而他行差踏错,从偏离,到背道而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模糊了面目。

皆是因当年逃到疯子草窝里,不肯死的她。

楼外,尘飞土荡的小道上,人影依稀,从一个轮廓逐渐化成了清晰的身姿,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仰起头。

曲衡波发现是个熟面孔。那日她没能问到对方姓名,那人还念了酸诗,嘲了番自己脑中空空:“大哥,那人你认识吗?”

“郁家的狗。别管,秋弟会对付他。”

有小子在门外喊:“三哥刚带着孔婵出去了。”

封分野骂了声娘。

“方府到底怎么说?”话一出口,曲衡波才想起,自己同宋纹那厮吵架,负气离开,全然忘了向庄谐打听方家的事情。

可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合页响过两声,封分野下楼了。门口等待的人老神在在,哼着支风靡的曲子,双手交叠于拐杖上,轻快击打节拍。他是能够抓|住流逝光阴,纵情享乐的性子,主人家要他多等?绝无怨言,毕竟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一股劲力伴着踏地声定定锢住了梅逐青的脖子,他身后的人咒骂着郁家,十根手指缚紧,要生生把他的喉咙捏碎。说客的拐杖掉了,他发现,珠英楼院子里的桂树,都是同一年栽的。

坐在三楼的人连着两个腾身,手攀在窗框边跳下楼来,她穿过桂树林来到梅、孔二人近前,翻转烟杆,直取孔婵面门。

铜质的烟嘴点在孔婵鼻梁之上,她立时收了手间力道,跌坐在地。

梅逐青一手支着大|腿,想要蹲下去拾拐杖,俯身还不到三寸,便被曲衡波递到了手中。

“二姐!”海秋声拢着袖子从道上折返。

正扶孔婵起身的曲衡波被他这一嗓子惊出满头冷汗。她不参与珠英楼的事,明里向人说,是无意投身此道,暗里,是为封分野等人在郁家的操控中留一手牌,故而多年来想方设法隐藏自己的身份。

前几日撞到宋纹实属无奈,他是个读书人,对孝悌之义看得比性命都重大,未必会延及恩怨纠葛的层面。但对自己身后这位江湖巨擘家中的说客,就大有不同了。

孔婵踉跄起身,张着两只手,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掌握成拳,食指朝梅逐青一挥,倘使其指为剑,他已是血溅五步。

“该死,”孔婵额上青筋爆出:“郁以琳,该死啊!”

闻声赶来的封分野将梅逐青护在身后,怒对海秋声道:“有客人来了,还在外头乱晃什么!还不快请人入内!”

梅逐青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封爷,无事。若不便,我改日再来。”孔婵见他欲走,哪能放过,趁人不备又攻了上去,却为封分野一手拿下。

她痛苦哀嚎着,曲衡波心如刀割,正想求情,封分野目中含威,沉声一喝:“我们自家的事情,外人莫插手了。小海,顾好你|的|人,我要同贵客说话。”

说罢覆手推转,孔婵跪倒,双眼直直瞪着地面,一动不动。海秋声上前向梅逐青致歉:“小娃儿从前吃了不少苦头,方才是我的不是,多了几句嘴,还请宽恕。”

“好说,好说。”梅逐青再看,曲衡波已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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