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大雪(五)

“雪停了。”曲衡波低声说。

她跟着章夏从坍塌的墙洞钻出,两人脸上都沾满烟灰,唯余双目牙齿闪动亮亮白光。

“天也晚了,路很难走。她骑马了吗?”

她在雪地里崴了一脚。

章夏自顾自在前方带路,天色昏沉,这让曲衡波回想起在随心踱云轩那晚,她有多么反感他对自己高高在上的说教。并且在那之前,他还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听来颓唐厌世,曲衡波很难将那张愁云惨雾的脸与永不回头、永不停步的背影拼合成一个人。

“他们没有你和海秋声的骑术,如此天气,怎敢骑马。”

曲衡波追问:“他们,谁们?”

“大先生、赵至勋,还有些旁的无关紧要的人。”

“有那么多!你怎不早说,起码也等与宋玉成汇合后再去,这是找死!”

“早说你会同我来吗?我知道你最关切的就是刘氏和尤皓白,只要说出赵暖香的名字你便绝不会犹豫。”

“就算你……”曲衡波忽然停步,她看到一个娇小人影闪过,浅色裙衫在暗处如巨型的飞蛾舞动。那人朝她和章夏望望,在原地迟疑片刻,继续狂奔。

“是何人?”章夏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终于停住。待他回头时,曲衡波已不见踪影,地上留存的足迹是朝方丹蛟那方去的。他微微摇头,不予计较,独自赶路。无广告网am~w~w.

追上娇小人影时,曲衡波才发觉她又回到原处。火势蔓延速度稍减,浅色衣衫的人在墙边徘徊,被浓烟呛得不住咳嗽。她手中提着一条圆棍,腰前纳一柄短刀,尝试了几次都没能从缺口中穿过。曲衡波矮下|身子,叉步前行,在距离那人两臂远的地方停下。

“玄风?”

玄风没有回应曲衡波,这个被她深藏心内的陌生声音,是她盼望了许久却未曾到来的渡船。既然已经迟了,倒不如不要停靠在岸边。玄风举起手中圆棍,咬牙冲向火舌映照的墙洞。

屋内此时只剩方丹蛟,曲衡波哪怕用脚去想,都知道她要作甚。顾不得避开火苗,曲衡波冒着手被燎灼的风险去扣玄风的肩膀。少女实在太过瘦小,曲衡波架起鹿沛疏尚需耗费些气力,把她提回来不费吹灰之力。

“别去。”

玄风并不挣扎,她只当未曾听到曲衡波说话,用尽浑身力气想要挣脱身后人的双手。

“你不杀他,他也活不成了。你不能杀他!”

“你要拦我吗!”玄风丢掉手中棍棒,伸手去抽那柄挂在腹前的短刀,“他的狗命,就如此金贵吗?!”她咬牙切齿,嗓音尖利,似银针|刺入人的耳道,针针见血。

少女猛烈挣扎,手中尖刀忽上忽下,甚是危险。曲衡波怕她受伤,不再强行按住她的肩膀,转而轻轻拉着胳膊引她转过身来。玄风仍然想冲出去,她不懂使刀,已经划伤了自己的手臂,曲衡波知她疼痛,但她只是忍着,半滴泪都不见落下。

玄风手中尖忍晃动得愈发没有轨迹可循,曲衡波一手夺刀,一手揽住玄风。

“听好,你听好。我不是要他活命,不是他的狗命多么贵重!玄风!”曲衡波大喊,这一声甚至惊动了苟|延|残|喘的方丹蛟。他发出呻|吟,想要求救。曲衡波接着道,“你是清清白白的,我不能让你杀人。一旦你的手沾了血,就再也拿不起画笔!玄风,玄风,”她紧紧抱住玄风,少女恶狠狠地咬着她的肩膀,“他是一条歹命,一个烂人,不值当你用一世的希冀去换。”

曲衡波闷|哼一声,心说这回定是咬出|血来了:“你多爱画画,画我的绣像比真人还生动。你画的那样好……”

少女是被女人钳制着,按在身前的。常年习武的人胸肩坚实,但在女人身上,不减其宽厚温暖。

玄风的牙齿渐而松开,她放松周|身,低低向被自己咬痛的人道歉。曲衡波展臂环抱她,边带着她朝刚才与章夏同行的方向去,边听她讲自身遭际。

“我和我老师原本都是方府清客。”少女声音虚浮,在静静的雪后如从远空飘飞而来,“他为了自己荣华,将我卖为婢女,坐视方丹蛟强占我。”

“他现下在哪处?”

“大姐儿把他要走做陪嫁,在延州。已五年了。”

“那里离陇东不远。”

“你,去过陇东?”玄风略打起些精神。

“何止陇东,我去过好些地方。”

玄风往曲衡波怀里缩缩,说:“真好。”

“玄风。”

“曲娘子?”

“我不愿你杀人,并非是要你放下怨恨。”我何尝不是背着血海深仇?她想,“是这代价本就不该由你来出。你那时找我,求我杀你而不是杀方丹蛟,还记得要请医士回去,我便知晓你是个心善的人。”

玄风眼底一酸:“我终归还是懦弱……”

“不,你是心善的人。心善的人,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活着。”

“顶天立地?”玄风实在无法将自己女流之身,与这四个夸赞伟丈夫的字关联起来。

曲衡波轻叹:“是啊,顶天立地。‘人’字不就是那么写的么?是我娘教给我的。”

二人走后,方丹蛟挣扎着欲远离即将倒塌的房梁,有生之年他从未这般懊恼过,好好的算盘打得稀烂,自己眼看要折进去了。他痛骂海、章两人是一对横死的兔儿爷,不顾大先生的安排欺辱于他,更恼玄风这婊|子竟与外头的疯妇勾搭,想要谋害主人性命。

他躺在墙角,正巧避开风口,故而烟火不甚旺,暂时无虞。可火势虽趋弱,到底未知何时能止。他福至心灵:大先生等人是绝不会回头救他的,他们留下章夏就是为结果自己,而章夏离开,当真是放他一条生路吗?

他此时重伤,早已动弹不得,任人宰割,若是玄风进来,他便要做刀下亡|魂。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方丹蛟费力朝墙角挪动,他感到寒意席卷而来。那是一股从心口散发出的无力,不仅是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带给他的,更是他已经觉察到,面对这场挫败,他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一心想从“员外”的束缚中解脱,他倾家荡产、杀死亲父也在所不惜,为了打|压郁家主动跟鸣蜩谷联手……邪魔外道又如何?他要独属于他的声名事业,偏安一隅岂是大丈夫所为?

他的父亲只会念叨往昔峥嵘,散发着尸臭,日渐老去。

争夺蹈霞堂一事中的脏活他来做,恶名他来担。直到大先生要他参与除掉四方阁现任阁主段西河的谋划;直到四方阁的杀手撤去,赵暖香不着痕迹地站在大先生身后。

他想明白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却无论如何想不通,是怎样死在妇人之手的。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拖动桌椅,那人的脚步声很轻,不是轻功高手便是女人。他用力转动脑袋——郁氏迈过被曲衡波推倒的屏风,她拖着一把椅子,将本就破损的屏风彻底摧毁。椅子为实木所造,颇有些分量。似她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娘子,在往常根本不会去动那些家具。

她瘦削的面庞紧绷,每一颗牙齿都用上了力气,终于把椅子拖到了方丹蛟左近。

方丹蛟嘶哑道:“卿卿……救我……”

郁氏不回应,她取下自己的披帛,一端绕在方丹蛟脖颈上,一端吊在椅背最高处。随后,郁氏款款坐下,用小小手掌抚摸过方丹蛟的头顶,如一个慈爱又绝望的母亲,想要为面临死亡的儿子减缓些许恐惧与疼痛。

方丹蛟听到房屋大梁坍塌的巨响。

方家新园外,往庄子去的大路之上。

有曲衡波带着玄风走,两人不多时就追上了大先生的人马,风雪过后积雪成冰,仍是不便骑行,他们一行人的影子在远处似挪动的蚁群。曲衡波四下张望皆不见章夏踪影,思忖他或者已汇入人群,或者还躲在别处。她不能带玄风过去,先不论大先生如何,有赵暖香那样的麻烦人物在,对玄风就是天大的威胁。

“有人过来。”玄风扯扯曲衡波的手,指向大先生一行人的斜后、她们二人的斜前方。两匹马、三个人,正向他们靠近。

“太好了!”曲衡波竭力压抑喜悦之情,拉住玄风,朝那三人走去,“外面怎么样?鹿娘子,你怎么样!”她迫不及待地跑过去,风风火火,荡起一片雪雾。曲衡波与鹿沛疏许久未见,此时看到对方无恙皆是欢天喜地,又有些劫后余生的悲戚。

“我无事。昙生师兄已经通知方家府上之人,他们的管家还算没有彻底坏了心肠,在匪徒赶到之前遣散了家中人。”

宋纹接着道:“只是损些银钱,不妨事。我领一众弟子与方家的护院,已将匪徒尽数羁|押。”他神色凝重,虽是在描述一场大胜,但更似在消化一场大败,“接下来,就是去找……”

发现了藏在曲衡波身后的玄风,张晰问:“此女可是方家中人,她是否知晓内情?”

曲衡波一拍脑门:“对了!”她忙向鹿、张二人引荐玄风,对宋纹道,“你们见过的。”

宋纹说:“如此甚好。昙生要将那批人押回谷中,玄风娘子便同行吧。”

张晰颔首,接受了宋纹的安排。

“我也作这般想。”曲衡波看向玄风,“玄风,你意下如何?”

“曲娘子。”玄风涕泪连连,眼见要跪,曲衡波忙扶住她。玄风止不住哭泣,握着曲衡波的双臂道,“今日幸逢娘子,我必不负娘子恩德。还请珍重千万。”

“别谢我了。还要看鸣蜩谷帮你。”曲衡波又对张晰说,“张郎君,她是方丹蛟作恶的人证,请务必护她周全。”

张晰应下,护着玄风上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走前,他在原地犹疑了一阵,曲衡波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神情严肃地与宋、鹿讲话,并不晓得张晰正望着自己。自然,张晰也不想她发觉,并没有向他们作别,带玄风返回鸣蜩谷。

“章夏本邀我与他同去,我也答应了。”随着马蹄声远去,曲衡波长长叹气,“途中我看到玄风,怕她出事,没能同行。他若是有甚危险……”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他不会有差池。”鹿沛疏冷硬地说道,“自从老师身故他就生出异心,盘算好要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了。”

宋纹想要去握她的手,却被狠狠拍开。他朝曲衡波尴尬一笑:“顺如被扣押了许久,我们推断定是章藻仪的主意。”

他言下之意,是鹿沛疏余火未消,难免说些气话,并非记恨章夏。

于是曲衡波接着讲:“我也要担负些责任,所以必得与你们同去。若你们不介意我与海秋声的关系。”

宋纹摇头:“人和人之间的恩怨,要是很容易便能厘清,你我也不必费这么多气力。多一人总是多一个帮手。顺如,你同意吗?”

鹿顺如梗着脖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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