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大雪(六)

方家庄的孩童们正因大雪的落雪雀跃不已,堆雪人、坐滑车、打雪仗,不亦乐乎。家里人都不住搓|着冻到通红的双手和脸颊,敞窗看顾孩子。庄上人都知道今日是方老太爷大寿,有些闲汉就聚在庄头门楼下聊些逸闻琐事,回家中左右烧不起炭,在外头还能混两口酒喝,暖暖身子。

眼尖的看到远处来人,随口说了句:“寿筵结了?咱几个上园子望望,看能不能讨点肘子、排骨回来。”

“哪就结了,入夜才是正经筵席,还有一阵。没见人们家里还都没起炊!”

“那这是,那不是……谷里的人!”

闲汉这一嗓子够响亮,惊的各家各户纷纷把孩子抓回家去,大人们探头探脑地看。片刻,连闲汉也不敢出声了:来人个个英武,挂剑负弓,腰上一律佩着白玉,丝绦在风中飘荡。远远看去就与他们不是一世之人。

赵暖香从武人堆中挤出,她打扮朴素,荆钗布裙,未施粉黛,脸上还生着冻疮,早没了往日的精神头。

明里暗里窥视这一切的人们心中都有了不大不小的主意:许是方家出事了。已有心明眼亮的去吕家喊人,吕家与方家曾有姻亲,这一代的四郎是从鸣蜩谷学成归家的,平日方家的人不来,便都是吕家在管事。

这位吕四郎平平无奇,归家成亲后生活有余裕,早没了练功的习惯,身形走样。但得知谷中来人,还是郑重梳洗了一番,甚至把预备除岁穿的新衣换上。他出来后暗自庆幸没有白费力气,大先生与青蚨台掌事都在此,到底没给吕家丢了脸面。

听说吕家的郎君出门亲自接待,方家庄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了,江湖中人他们本就不多见,心知见了多半也没命活。今次大为不同,是他们鸣蜩谷的人找来庄上,找的还是庄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似乎跟着两边也都能沾些莫须有的荣光。

日后与人闲话,也添几句谈资不是?

吕四郎见到赵暖香后大骇:“大先生,赵师叔,她怎会在此?”

赵至勋说:“让她自己讲。吕四,你在场,诸位乡亲在场,大家都做个见证。”

有一妇人怒道:“人牙子罢了,有甚可说的?害的别个家|破|人|亡,还指望我们能可怜她不成!”

“这位婶子,此话偏颇。”

“呸!你是无家的猢狲,才来嚼偏颇鸟话。你对没了儿女的人去讲罢,我看你……”

说话之人向前几步,站到赵暖香身旁,他在雪地之上犹如一尊冰塑,明净通透。那妇人见他如此俊朗,一时忘了骂人的话语,讪讪住嘴。

吕四又惊道:“藻仪师弟,你怎地为她说话?”

“她有冤屈。”

一些人见到了吕四,也见到了大先生、赵至勋,他们对赵婆子实在兴致缺缺,三三两两回过家去,不再看热闹。他们再无聊,也不至于上赶着去围观见血的场面。随后赶到的曲衡波一行三人不知前言,只听到章夏说了“冤屈”二字,曲衡波和鹿沛疏都躲在人群之后,不知怎么办才好。宋纹径直冲了出去。

这或许是最坏的主意,但确为最后的办法。既然大先生欲遮掩他的行径,就绝对会掩盖到最后。譬如吕四,他是吕敏才的亲戚,是大先生携同颜曾除掉了吕敏才,吕家并非浑不知情。但吕四不知,吕四的两个兄长和一个姐姐也不知。

全因吕家还要在此地过活,不求富贵,只要安稳。失一个吕敏才算什么?吕四必须要对大先生感恩戴德。

如此,便唯有当众戳破。

鹿沛疏与宋纹同气连枝,心有灵犀,她按住蠢|蠢|欲|动的曲衡波,推动她的手,直到把刀推回鞘里:“别管。”这是他们三个人的事,到如今该有个了结,不能再把外人卷进来。迄今为止,曲衡波已不计报酬地帮了他们很多,无论她是出于私心还是公义,这份人情不能再欠下去。

长剑出鞘,吓的余下乡民也没几个敢再看,只剩些胆大光棍,还有住在附近的人从窗缝里探看。宋纹出手迅捷,剑柄对着章夏,剑尖刺向赵暖香,她的素服上眨眼多出一行血迹。曲衡波给鹿沛疏按着,虽不能妄动,但见此情景挣扎着倒抽了一口气。若换了下手不知轻重的自己,这一招使出,赵暖香已人头落地。

赵暖香伸手推开宋纹剑锋,不紧不慢道:“大先生带我来此是告知诸位,方丹蛟丧心病狂,为攀附权|贵不惜以其老父性命做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祝寿造园之名聚集长子悍匪数十人有余。今日于筵席,屠戮半数宾客。我本戴罪之身,是方丹蛟与县尉方垚串通,将我从牢中押至此,欲杀之后快,掩人耳目。只恨方垚身死,死无对证,我之冤屈无处告诉。若不是鸣蜩谷众人出手相救,方丹蛟累累罪行定然石沉大海!”

这回不单是吕四诧异,连赵至勋脸上都显出些非常颜色。他挑挑眉毛,很是佩服这妇人的胆魄与口才。不怪乎她能南北贩人,将韩二、方丹蛟玩弄于股掌之间。

曲衡波哂道:“她那日见我如见鬼怪,看来全是演的。”

“那又如何?”宋纹虽是问赵暖香,却是看向大先生。大先生八风不动,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在方家死了朝廷命官,方家庄能可幸免?诸位便在此处看着悍匪造园数月,当真半点端倪都不曾发觉?”

此言一出,街面上的闲汉已尽数离去,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宋纹放下剑:“大先生,此女所说可具属实?”

“自然,谷中众人皆可作证。玉成,你莫要再为颜师弟之事纠缠不清,此番就与我等回去。种种错处,既往不咎。”

“弟子有事想请教这位……掌判。”

赵暖香已许久不听人用旧时身份称呼自己,眉心一跳:“还有甚可说?”

“赵娘子。”大先生沉声道。一为提醒,二是警告。

“方丹蛟攀附权|贵,他所攀何人?”

“江湖路黑白两道。多的是人走不通阳关道,只能去过独木桥。方老太爷与方氏决裂,家中无人出仕更无人习武,几个铺子都不成气候,有进无出。你道方家靠甚度日?仅仅靠庄上种地的这些人吗?方丹蛟挥霍无度,又沉迷女|色,经营族学不善受鸣蜩谷排挤,理所当然要为自己找条活路。无广告网am~w~w.

“他为自己找的这条,叫‘四方阁’。”

听她说起“四方阁”,曲衡波握紧拳头。

“玉成,你还有何事要问?”赵至勋说。

“‘四方阁’绝迹多年,依赵娘子所言,方丹蛟家中无人习武,他如何得知?又如何取得联系?”

赵暖香偷偷地看一眼章夏,见他无动于衷,道:“这很轻易……龙纹公子,他只是做了与你一样的事情。”

去找珠英楼。

鹿沛疏恍然大悟,一掌拍在曲衡波后心,不疼却十足吓人。曲衡波险些惊叫出来,捂着嘴狠狠瞪视鹿沛疏。鹿沛疏指指二人身后,用手比个了小人儿走路的动作,示意曲衡波跟她躲起来。

“怎么,她说了那些破事,你就都懂了?”

“只恨没能早一步找到这婆子。”鹿沛疏怒道。

曲衡波心中也颇为不平,她之前为打探赵暖香的消息吃了许多苦头。

鹿沛疏轻声道:“四方阁是做什么的,杀人。珠英楼不也同样?若四方阁要卷土重来,在潞州立威,最先斩的定是珠英楼。”

“我不是未想到,只是……这与方丹蛟又有何关系?”

“这不能怪你,□□火并原是最寻常的事情。若四方阁只为地盘,倒不必做出滥杀无辜这等脏事。她说‘段西河’,我便明白了。”鹿沛疏平日难得老师青眼,既然练武不成,她在江湖掌故等事上就格外留心,门道比宋纹多些。

“段西河是?”这名字格外耳熟,曲衡波似乎听人提起过。

“是四方阁的龙头老大。”

“也就是说?”她仍是抓不住其中关节。

“此乃内斗,有人要借跟珠英楼的争端,把段西河拉下马,赵暖香背后的势力应是这一支。方丹蛟找过珠英楼,只要四方阁参与了方家的屠|杀,就好似四方阁为抢生意无恶不作。这伙人本就蛇鼠一窝,出了天大的丑事,人人自危,段西河还有何威信可言?”

曲衡波不解:“有必要费这吃奶的劲吗?”

“此事原本并没有那么复杂。他起初算计的很好,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鹿沛疏对着曲衡波的双眼。她不由地想,假如那晚他们没有遇到她,她后来也没有留下,大先生会否继续无视眼前乱象,稳坐钓鱼台,观他们自相残杀?

如此这般,恐怕是要荡平异己,一人不存。她转念再想,又想到那则借由曲定心之手留给曲衡波的谜题是大先生所授,陡生焦虑。

“是因为韩萱萱!”曲衡波终于跟上了鹿沛疏的思路,“若赵暖香不曾拐走韩福有……韩萱萱早已与方丹蛟联手,借大梁镖行的名头从长子送人过来,她怕遭到报复。所以韩萱萱一回来,她就向人出卖了方丹蛟。”

鹿沛疏愁眉不展:“哎,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事本不该牵连如此多的人。究竟是哪里,是哪里出了岔子?”

“鹿娘子,你是当真想不到,还是不敢去想。”曲衡波从二人的藏身之处离开。

宋纹还在与赵暖香僵持,曲衡波想,不管是他还是章夏,方才大概也如鹿沛疏,把此事的前因后果理顺了。

现下是大先生在保赵暖香,知情不救,任事态恶化的人,还会有第二个?然而此人他们谁都动不得,与其戳破,不若把罪责堆在旁人身上。这必然也是大先生的布局了。

吕四的家人等吕四带客人归来,客人久久不至,茶冷掉了三壶,怕鸣蜩谷以为他家怠慢,另派了四五仆人外出寻找。见此阵仗,只敢躲在远处观望等待。乡下人家的炊烟接二连三升起,黑天落下雪来,一些雪花在烟雾中融化殆尽,不曾坠落。

那几名仆从看了看吕四错愕但强装镇定的表情,都道大事不妙。吕四对过那群人中,有个首领模样的中年男子,气定神闲,目光始终锁在两个青年才俊身上,等他们做些什么。

赵暖香拒绝再回答宋纹的任何一个问题,她与大先生的交易已结束了。接下来,该是她歇息,看这些男人演出的时辰。

宋纹起先有些颓然,他握着剑的手臂都失了劲道,一时分不清是血淋淋的现实令他更心痛,还是无能为力的状况令他更自责。他与鹿沛疏根本就是乱忙一阵,没能改变任何事,大先生的计划始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因为他和曲衡波的加入多了些意外之喜。

他的手松开又握紧,在赵暖香鄙夷的眼神下犹豫了片刻。他开始思量,求曲衡波带顺如走就好了,他仅有的银两,加之大曲与顺如的交情,护送她回乡总不成问题。可惜人生没有如果,他只能舍了本、舍了命,把两个人的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赌最后一次。

“宋玉成,”章夏抢在宋纹质问大先生前开口,“别问错人。”

“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只是有些事不甚明白,方家出了惨|案,难道也要像对老师那样,轻描淡写吗?”

“赵掌判已经说了是方丹蛟勾结四方阁,卷入内斗,自取灭亡。目击者众,你还有何事不明?”

“好。”宋纹举起剑,“那你来告诉我,从中作梗的到底是何人?蹈霞堂不过一间宅院,它碍到了谁的眼;老师不过办一间义学,又挡了谁的路?难道,四方阁也有办学的打算,要来与鸣蜩谷竞雄!” m..coma

章夏面对宋纹,毫不避其锋芒:“事到如今,你也该明白了。是我,都是我。”他定定看着宋纹,宋纹澄澈的双眼中映出自己的模样。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宋纹将剑挪开,哑声道:“是你,你做了什么?”

“我为抢夺蹈霞堂的房契,名正言顺接管余音书院,欲置你于死地。奈何老师对你太过偏护,我妒火难消,与方丹蛟私相授受。不仅害死老师,还构陷曲衡波,唆使张望薇重伤娄望葭;明知四方阁中凶徒已有行动,知情不报……”

“章夏!你住口!”章夏一步一步朝宋纹逼近,宋纹步步后退。一同长大,他明了章夏作何打算,却浑然不知该如何阻止。他已说了太多,他们已不能回头。

原来这盘棋从最初就注定是一个死局。

“是我,暗通姚擎月,重金买武寄为我卖命,在潞州城杀害武卫,欲日后嫁祸大先生。你去找珠英楼?别令人发笑了,海秋声十五岁时我便认识他,他会为你行什么方便!”

他愈说愈离谱,张着双手五指在宋纹面前挥舞,状似癫狂。

“他简直疯了!”鹿沛疏冲了出去,曲衡波同样再看不下去,跟着鹿沛疏冲上前去。当惊慌失措的众弟子为她们让开通路,二人终于跑到章、宋左近时,事情已经结束了。

宋纹双眼空洞,他手握剑柄,剑尖那头是撞上前来的章夏。

鹿沛疏忙去看章夏的伤口,被他用力推开,亏得曲衡波上前接住,鹿沛疏才不至跌倒。宋纹张开的嘴吐不出半个字,也合不住,他对章夏的决绝之举毫无准备。

此前,章夏确实与方丹蛟合谋,但在他抢先开口的那刻起,这也不再重要。就如章夏断掉“登潜剑”的那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章夏会妒忌自己。后来发生的事证实,“登潜剑”若存,某些人又何必一次次地找曲衡波来做替死鬼?他和鹿沛疏根本没有机会掀开那段陈年旧事,知晓颜曾身亡的真正主|使。

他们二人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死去,才能让大先生相信:提刑典狱公事敷衍了事、颜曾坠河的目击者遍寻不得、水鬼与河道的疑问难以解开……种种阻碍令他们放弃了探求真相,在绝望中接受大先生为他们安排好的那一个结果,不再执着于“公道”。

章夏在这个结果外,做出了另一种选择。在大先生的赌局里他们能做的,无非放弃或等待。为了让宋纹真正得到蹈霞堂,他决定让“自己”这个可以被|操控的威胁,带着所有问题彻底消失。

宋纹姓颜,这是注重血脉家传的本朝,用任何东西都撼动不了的事实。

尘埃落定,大先生宣告贼人已悉数伏诛,宋、鹿二人虽无大过,但与章夏交游甚密,仍以除名处置。他拂袖而去,率鸣蜩谷一众先行离开,弟子中有个别动了恻隐之心,也只能默然垂首。赵至勋缓步而行,故意落在队伍尾部。他在章夏足边停留片刻,立在一旁的曲衡波怕他发难,上前想要隔开他与章夏。

赵至勋下巴颤抖,双目注视着身前雪地,轻叹一声。濒死者痛苦的呻|吟盖过了他说的几个字,曲衡波皱眉,双肩垂下,后退站回原地。

吕四僵硬地在不远处等待,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在鸣蜩谷众人离去后往这边走了几步,最终还是听从仆从们的劝说,归家去了。宋纹和鹿沛疏都跪在章夏身侧,鹿沛疏的眼泪一滴一滴,连缀成线,在膝头结冰。

章夏伸出手去拍宋纹,他吐息艰难,没有多余的气力。

“他有话对你说。”曲衡波不忍再看,背过身。

宋纹附耳上前,章夏的心音如远走的脚步声,在离他们而去。

“你,不必难过。今日,死的本该,是你。”说罢,章夏闭住双眼。他无所依凭,哪怕宋纹正握着他的手;耳畔,鹿沛疏的啜泣,也在一声“师兄”的呼唤后陷入了死寂。再无挣扎沉浮的痛苦,他脑海里只余自己的声音:宋玉成,这回是我胜过你。等你垂垂老矣,老师定然是已经认不出你了。那个时候,只有我来……接……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旧曲新声,筑转清响;人存心念,识随形消。一首《幽兰》穿风抚雪,章夏在其后亦步亦趋,走入了永不必醒来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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