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刘氏(五)

后来,发生了一些旁的事情。高转娘嫁入韩家不久,韩家大儿子与大媳妇一个给狗咬死,一个久病不治。连他们的孩子都发了疯病,在除夕的时候跑丢,等人们找到时,已是一具小小的尸体了。更夫怨恨她,骂她是扫把星,给家里招惹灾|祸。

她惯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平日里别人骂她一句,她必得骂回十句。但韩三骂她时她张不开嘴。她在偶尔干活累了,发呆时,会盯着某处幽深的黑影看。盯着盯着,便想,我就是扫把星。不然怎么这么久,也没个一儿半女的?

添了这个发呆的毛病,她挨的骂更多了。倒是刘氏,低眉顺眼的模样会因她被骂变上一变,拿出二嫂的身份教训韩三。

可高转娘已经不领情了。韩二颇有本事,刘氏和她的一儿一女吃好的、穿好的,还时常施舍她与韩三些。升米恩斗米仇,高转娘会偷偷地在晾晒物什的夜里,用藏在袖子里的剪刀去划刘氏那些光鲜的衣裳。刘氏发现了她的恶|行,却从来不拆穿。

这令高转娘的嫉妒一发不可收拾。

“我撞到二哥同赵婆子幽会,收了好处,所以从未对二嫂说。都在一个屋檐下,凭甚她要啥有啥,我连门都出不得?她男人跟别的女人钻她的被窝,让别的女人打她的孩子,她活该。”

而她的报复,在赵婆子的手下也不得不宣告败落。

“那女人的恶|毒,你想不到。”

夫|妻之间若能情深义重,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寻常人得一可靠汉子或一可心婆娘,日子过着过着就要失了最初浓情蜜|意的风味,两人能相看不厌,老来作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更多的,是相看两相厌,中道弃绝,秋扇见捐。

韩二全身心都扑在赵婆子身上,他与赵婆子厮混缠|绵那会儿,刘氏甚至都未与韩二说亲。他们的亲事,是韩二在虎愚镖局的前辈撮合的。刘氏出身武师家,但从小是照闺秀的模范教习,善女红,性|情贤良淑德。偏偏韩二|不能欣赏。

“她到底还是知道韩二同赵婆子的丑事,她那么聪慧,怎会看不出。”高转娘说着,喉头发紧,“我和她讲,你该报复。她却说她不能妒忌。”

那一日,刘氏的眼睛亮亮的,她举着绣线的手停在高转娘手边:“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是我做得不好。”

从偷|情之事败露,到韩二“身死”,再到韩福有失踪。刘氏亮晶晶的眸子一日一日黯淡下去,有事时便做事,无事时便发呆。仍是韩二在虎愚镖局的前辈替她和韩二的女儿张罗了婚事,她竟连郎君姓甚名谁都不曾问。

“萱姐儿恨她,也是她活该。”高转娘的拳头不住砸着门,“她守着她的规矩去死了!是二哥害得她死,是狗屁‘贤淑’害得她死!”

曲衡波问道:“她与尤皓白的传闻是你放出去的吗?”

“是,是我。我是想逼她走的,她走了,这家便是我的了。谁知道她会吊死啊,想唬谁?!”身后一声叹息,高转娘回过头去,她满眼含泪地望着曲衡波,望着她头顶的房梁,“不是我,不是我逼得她吊死的!”

她狂乱地扯着门锁,扯不动,又用头去撞,用脚去踹,硬生生把门砸开了。

更夫一脸木讷地被木门劈头砸倒,额头血流不止。

高转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一出闹完,更夫叫来的武卫也到了,他们不由分说绑了曲衡波。走到门口时,曲衡波回头道:“是他们家一早就给人盯上了往死里整,你不是扫把星。”她被绑得难受,心中却未感不快。此行,她正好去会会那当掌判的人牙子。

但她没有遂愿。

更夫报官时说的是“江湖人与平民起争执”,远不到要先下狱再判|刑的程度。无人伤亡,再严重也是教训一顿,罚些银钱了事,杀威棒都不用吃。曲衡波脸上还肿着,书吏看了直笑话:“没那本事,还是趁早回家嫁人带娃娃。”他问询时也笑,但随着曲衡波将有关刘氏之死的事一桩一件说了出来,他脸上的笑都消散了。

“你识相些。”他整|肃神情,忽然披了身官威,想压住曲衡波身上那股野蛮的气息。

曲衡波把绑住的双手往案上一搁:“我要不识呢?”

县尉有交代,但凡遇到这种不驯的,直接羁|押,横竖都等最近的风头过了再说。于是书吏转头对身后的武卫低声说了几句,那武卫立刻上前扯着曲衡波往外走,把她押往监|牢去。

杀威棒虽免了,活罪免不了。潞州城的衙役、武卫这些日子本就因江湖中人闹|事焦头烂额,扣下几个便收拾几个。也不管他们苦苦哀求或是恐|吓威胁,允诺可以拿出多少好处来都白搭。绑着吊着,拴在柱子,锁在立枷,熬大棒骨似的熬他们。

“给你分个好位置。”那狱|卒不怀好意,把她锁在两个汉子中间。她头顶是个吊笼,站不直,只能佝偻着。

她知道武寄如何能够脱身的了。这是在院子里,绑些不识好歹的人吃教训。里面会是甚光景?用脚趾头想也明白。武寄生得好,这些个狱|卒、惯犯,能对她客客气气?定是想占便宜,反被狼啃了肉。

左边一个汉子道:“你犯事了?跟人抢汉?”

“我是帮人讨公|道。”

话音一落,满院子的人都大笑起来。

有人说:“亡命徒就别装圣|人啦,小粉|头脸还肿着呢!”

“我啐!”曲衡波骂道,“你才是粉|头!自己屁事不能成,也好意思说别人的风凉话!”

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哎哟,叫小丫头片子骂了!你去扒了她裤子,让她知道知道咱男人的厉害啊!”

“扒了裤子,老|娘第一刀就阉了你,□□喂狗吃!”曲衡波叫骂得凶狠,与这些已经给磋磨了些日子的人不同。她刚来,有的是力气。

“别喊了。”她右边的汉子说,“你们不知道她是谁,我可知道。”

曲衡波纳罕,她抻起脖子去看,想瞧瞧这个说认得自己的人是何方神圣,对上的却是一张毫无印象的面孔。

“她是谁,嘿嘿,她是老|子媳妇!”还有人不信邪。

“她是‘鸺鹠刀’,她杀了姚擎月。”

人们都静了。

他们或许不知道“鸺鹠刀”是谁,可他们都知道姚擎月,他们也都听说过一些风闻,是一个小姑娘杀了这西北悍匪。嘴上的便宜是占足了,万一她真是杀了姚擎月的人物,前脚刚出监|牢,后脚就要去见阎罗。死在女人手上,这便宜占得还有甚意思?

“你认得我?”曲衡波腰腿都酸了,龇牙咧嘴地问那人。

“我不认得你,我认得曲定心。”他年纪不大,光着头,脸上有一道从鼻子左侧斜贯到右颌的猩红疤痕,“她常说起你。”

“我是回来找她的,到现在也没下落。”

“她不会有事。”

“你……晓得内|情?在磐蒲园究竟出了甚事?”

不怪她遍寻不得,原来知情者扣在这四方的死地。曲衡波开始懊恼,没早些混迹进来,或许封分野和海秋声,甚至宋纹、章夏,她自己,都不必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去救崔庭雪的那晚,宋纹质问她,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去找曲定心,否则在此徘徊作甚。她没有回答。梅逐青也曾对她的行径表露怀疑,她发了火。

并非是她不想去找或是不敢去找曲定心。是从她进入蹈霞堂的那刻起,她就渐而发觉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地方——曲定心留下的那些痕迹,从天而降的杀手武寄,匆匆离去的庄谐,几次三番“偶遇”的梅逐青。以及她听过的那些,算不上多么坚定的劝说。无广告网am~w~w.

种种迹象都是为她点燃的狼烟。

现下,她又得知,曲定心那两句话是鸣蜩谷大先生授意她所留。纵使有千万个不愿,她也必须拿定主意,一个她悬在心头许久的主意。即便曲定心的离开与颜曾身死之间隔开了许久,她与他的命,已经在某处被人拴在一起了。换言之,颜曾之死,有她曲定心一份。

那人道:“一个名唤静思眉的女乐失手杀了人,曲定心大闹磐蒲园,带她奔逃。”

“杀了什么人?”曲衡波放低声音。

“一个无关紧要,又至关重要的人。”

“是什么人!”

“我本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别着头,“来这里的人够不着。但我要死了……我得找个人给我报仇。你就先答应,报不报的,我也无从得知了。”

“你……”曲衡波顿感心惊。

“是‘无鞘温侯’的人。”他闭起了眼睛,再不出声。

“就像你们都以为姚擎月死了,我知道他没死,因我是从他手里逃生的,鸣蜩谷的人也都知道他没死。鸣蜩谷的人,他们是站在高处的人。”她吃力地抬头,看着那只吊笼。

可我同你们是一类人,我们是阴|沟里的人。我们抬头看到的是笼子,不是天,不是那或可通向谜底的道路。

她说:“我代定心谢过你。”

晚些时候,那人被带走了,他从立枷里给放出来,直直摔倒在了地上,被狱|卒拖了出去。曲衡波看到他背后有一片丑陋的花绣,其上遍布爪痕般的伤口,应当是要去洗掉的。

他走了,左侧的汉子方又开口:“你不像犯了事的。”

“我确实没犯,我是来打听那个牙婆子的。”

“赵暖香?她老早就被提走了。合该千刀万剐。她可害苦了不止一家人。城里韩家死得都没剩几个,也是她的手笔。这不才又死了一个,他们家老|二的媳妇。”

“刘氏?”

“对,就是她。她闺名唤刘亚奴,我和她爹还有些交情嘞。”

原来她叫刘亚奴。在墓碑上未曾见,在坊巷间不曾闻的,教曲衡波在囹|圄内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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