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雪幽魂(一)

“韩家老|二到底是怎么个品格?刘氏的父亲对他这般青眼,娇养的女儿也肯嫁去。我听他家三媳妇说,他们家好似连个丫鬟都用不起。”

汉子连连摇头:“哎哟,我一个老|爷们哪知道这些。刘老哥许就是想给闺女寻个去处。命不好,是命不好。”

“是命不好?”

“你年纪小,不信命。以后就信了。”

两人都被|拘束着,汉子还比曲衡波早锁住两个时辰,说这些话已经十分勉强。曲衡波伤病初愈,更觉劳累,浑身似遭人暴揍了一顿般的酸痛难忍,千万只小虫在她骨头里钻上钻下,跺脚徒劳,大喊也徒劳,真真巴不得撞昏当场。

但那根绳满拉开也不过寸长,与其一头撞出去,咬断舌|头还显得轻巧。

“哎。”思前想后,曲衡波唯剩一声哀叹。

“后悔了?”那人问。

“要没这么苦,就不大后悔。”

“小命在,犯不上悔。”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僵硬地朝曲衡波右侧空了的立枷一指,“别像他,死了都没人给喊|冤就好。他张嘴说话,从我被|关进来起还是头一遭。‘无鞘温侯’我听着了。沾了这四个字,他犯甚事都不要紧了。他只能死。” m..coma

“他……”

他们正说话时,有狱|卒押着人走来。曲衡波的说话声立时被鞭|子打断,她脖子一侧流|出|血来,流|到裂开的衣襟边。

“顽囚泼|妇,还不收声!”狱|卒喝骂。

这一鞭|子抽得响,是教院中的绿林都看着,但凡锁将进来的,无论在外是如何不羁,进到牢里来,他们才是爷,他们才是天。自古只有撑死的官,难见饱死的匪。管你是甚豪侠英杰,遇着府衙的鞭|子,少不得血溅几尺。

浅色的衣襟染作了深色,曲衡波硬是一声不吭,闭死眼睛,对着空了的立枷,连泪都不曾流。她还未问到赵暖香的旧事,把牙嚼碎了也得撑着。左侧的汉子放出去时,多看了她几眼,因怕挨鞭|子也未出声。他到了外头后,同一卖水的老婆子闲扯,讲到自己在牢中遇着一死硬死硬的骨头,鞭|子抽到细溜溜的脖子,抽|出|血来,哼都不哼一下。

立枷里后来站着的,是个女人。

她主动与曲衡波讲话,问东问西,对自己的处境怎生凶险浑然不觉。这挑|起了曲衡波的兴趣。外出走江湖的女人本就稀奇,她识得几个单吊的,近几年都陆陆续续洗手作羹汤,相夫教子去了。门派中的,自有联姻的任务会派到,极少在外厮混,更无可能混到牢里头来。

“我可不是甚江湖人呐,”那女人个头小小,手和脚都丁点大,“我是听说这里头有个宝。”

“牢里有宝?你被人诓了吧。”

她挤眉弄眼:“哪里会,我看你就是个宝。”

“你才是个宝,你是个偷儿吧。”曲衡波道。无广告网am~w~w.

“啧,胡沁。我也是卖力气的人,把一处的东西搬去另一处,怎么就是偷儿。”

她的身手最好比她的唇|舌灵巧。曲衡波想,牙尖嘴利成这样,一看便知是老油子。于是道:“我想打听个人,好处少不了你的。”

“说吧,少有我不清楚的。遇着我是你交好运。”

“赵暖香。”

女人咳了口痰出来:“你问谁我都晓得,她,我不、知、道!说她的名字,都嫌脏了老|娘的嘴。”

“哎,我还以为我交好运了。这罪到头来还是白白生受。”曲衡波失望道。

“你给我多少好处?”

“你开得出我便给得起。”

“哼,谅你没有多少。老|娘今日只当做善事,这恩你便慢慢偿还。”

赵暖香自小流落到潞州的,起初在磐蒲园为婢。园子转卖出去后她就远走了,再回来时已脱了贱籍,当起亮亮堂堂的掌判,给男女鳏寡撮合。

“但那点银钱不够她的。正经挣得钱养活不了人,她就打起了贩人的主意。”

同虎愚镖局的镖师勾搭上了以后,她借着走镖的东风把“生意”做出了并州,也不再仅止于卖些小丫头小小子进窑子或是大宅院,成年的壮劳力,能生养的年轻妇|人。她捞到的油|水愈来愈多,镖局听到了风声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人不猜他们收了赵暖香的好处,可又没人抓得住把柄。

也没人敢去抓。

女人说:“有钱不赚贼杀才,你说是不?”

“虎愚镖局的镖师,是韩家那个老|二?”

“这可问住我了。她好过不止一个镖师,甚至都不是一时一个,闹得鸡飞狗跳!这贼妇|人,判她充军作奴,我看都轻!”她讲罢,说其余的事都不知,问曲衡波对这里监|牢的布局是否熟悉,她偷那宝贝,须得找个帮手:“过后我就不与你讨要好处了。”

“你还是同我讨吧。”监|牢里能有甚“宝贝”,她要偷的多半是个活人,劫狱这档子麻烦,曲衡波可不想惹,“你可告知我如何寻你。”

“不必。我要好处时,自会找到你的。”

“你有此等本事?”曲衡波不由好奇。

“看我有没有呢?”女人说话间,双手竟然从枷中脱出,趁着昏暗的天色着手撬起锁来。

曲衡波暗叹,原来是个会变戏法的,果然身手比口齿伶俐!为配合女贼的行动,不招惹狱|卒过来。她敛声盯着脚边一块石头,细观它的纹理,数着它身侧一片一片的碎屑,等到了日落月升。

又一人被带了进来,狱|卒命没有罪责的曲衡波为他腾出地方,几乎是把难以行走的她驱赶到街上去的,双刀匕|首和她的零碎拉拉杂杂落得遍地都是。她刚得解脱,血脉经络疏通,疼痛愈烈,竟比方才被锁时更为煎熬。

她拾起自己的东西,躲在街角喘息。那里倒着一具狗的尸体,因太暗分不清公母,一只小狗在旁边嘤嘤哀叫。

“小狗,小狗。”待缓过来些,她低声叫那只幼犬。

幼犬跌跌撞撞冲过来,用小脑袋蹭她的腿。

“你没家了,我帮你找一个。”尽管弭老了,鹿沛疏是爱护生灵之人,可送到鸣蜩谷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若就近。她想到南家的医馆:“你稍等可要乖些、亲些,这样他们才会收留你。”嘴里这般说着,她凑近打量起这只幼犬,浑身的杂毛,眼睛缩在里面看不到,鼻子大得出奇,“我是难为你,你丑得鬼一样。”

托着疲累的身躯,曲衡波再度来到了南家医馆,刚进门就撞到南大|娘子,她拎起曲衡波怀中的幼犬,大声道:“看看,我叫老三|去整只狗来看门,屁大点事他都办不好。曲娘子随意走动,便把事办成了!”

“哪就那么凑巧。”曲衡波瘫坐在地。

“卞氏的事我都听说啦,真真吓死人。城外又接连吊死两个,能不操点心吗!有一只好过没有,你现在去集市,都买不到大狗!”

伴着南大|娘子的惊雷阵阵,南老三从后门钻进了前厅,双手沾满血污,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内脏腥气。他回身低声道:“救不活了。”

从他身后抢出一人来,吼道:“他不能死!”

“你去找阎罗吵。我是个医士,不是大罗金仙!”

吼叫那人是宋纹,他发髻散乱,头上挂着的干草还随着说话一颤一颤:“完了。”

“宋兄稍待,此事仍有转圜。”又来一人,手挑着门帘向宋纹说话。

他所言之“转圜”非是那人的性命,可宋纹一意孤行,认定那人仍然有救。他道:“确有转圜!”拖着南老三离开。挑|起门帘的手向外侧推了一下,说话那人的脸庞映入曲衡波的眼帘,他也看到了曲衡波。但先是被她脖子上触目惊心的鞭痕震得一滞。

“你怎么样?”梅逐青的手杖几乎无用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走到曲衡波身边,对南大|娘子道,“请大|娘子快为她医治。”

南大|娘子摆手:“不过皮肉伤,看着唬人,死不了。你急甚?”

“是,是皮肉伤?”他说话难得的迟钝。一壁是因他见不得血,惊吓之余慌神,失却了主意。一壁是他觉得曲衡波可怜,受了这种罪,连声张的意愿也无。

“不劳郎君提点,治病救人本就我该为之事,你且回避。”南大|娘子一手提起药盒,翻着眼白将梅逐青赶走,为曲衡波上好了药,并用麻布包扎。忙完之后,她抱着狗要去后院刷洗,交代曲衡波好生歇息,不要乱走,“他们扛来个麻烦人物,你可莫再火上浇油了。”

曲衡波应下,坐在一旁,随手取了册桌上的书本来看。

那是册讲农耕的书,曲衡波读来费劲,只觉得其上的小人生动可亲。一页一页翻过,当作图画来看,颇为得趣。她正沉浸其中,后院南老三与南大|娘子的哀嚎声接连响起,她抛了书去查看,宋纹正挽了袖子,要打梅逐青。

梅逐青不躲避,也不说话,正迎着他沙包大的拳头。曲衡波见南老三与南大|娘子皆跌倒在地,便知梅逐青吃不下这一拳,她先是唤了宋纹两声,宋纹转头瞪她。

已听不得劝了。曲衡波上前两步,一手推开梅逐青。可她才从狱中|出来,身手尚未恢复,本可格开的一拳砸在了她脖子的伤口上,将伤口砸裂,鲜血又渗了出来。宋纹经这一激,方觉自己闯下祸事,赶忙去向南老三与南大|娘子赔罪。

曲衡波在他身后捂着脖子缓缓蹲下,血透过麻布从她的指缝里淌出来,她垂着头,不动也不言语。僵死了一般。

“曲娘子!”梅逐青回过神来,在她身侧跪下。

他看到眼前的人哭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