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沉默

由北地南下的船资曲衡波并未特别去凑,她往昔跑单帮的相与,有仍做本行的,有经营起小本生意的。与老伙伴们再会,她倒是不因至今都没有正经营生而羞愧,大方表明难处,再说起是往扬州见识“江山一品”的场面,欠命的肝胆相照,不欠的也做顺水人情。她便一路靠做护卫与搬运的零活折抵路费食钱,到楚州时,荷包里甚至存出了余钱。

再往南行,故交零落,疲惫的旅人也再难屈膝求告。在渡头交付过船资,她盯着人把小花牵上甲板,伸手往腰间摸|摸,确认荷包复又清瘦了。曲衡波秉着“赤条条来去无挂牵”的心肠,对这些血汗钱虽有不舍但绝不怀抱执念。

船老大言明要等货物搬齐全、客舱定要坐满,才肯开船。渠中往来船商借着“江山一品”的东风在江河里淘金,连月来具是赚的盆满钵满。眼看盛举日近,江湖正道已到的七七八八,水匪再度猖獗,他们更不肯剩一个位子跑空船,是分毫必“争”。

船老大操着一口浓稠含混的淮语,曲衡波这个地道的外乡人辨不出他是哪个县出身,听的如梦似幻。他长长手指在空中比划,指指卖瓜果的小艇,点点冒蒸汽的小摊。没奈何曲衡波一脸痴傻,船老大末了眉头一拧,喊了个纤夫来。

“侉子。他讲,你四处转转,寻些吃食听个小曲,耍一耍。”干涸的血迹似生锈的铁手套裹在他的手上,纤夫揉揉人中,“差不多了就上船,我们走扬州。”

“啊?!差不多,什么叫‘差不多’?”曲衡波晓得“侉子”是嘲弄人的话,她倒不是故意为难纤夫,但胸中怒火急需发泄,骤然抬高声音,引得路人侧目者众。

“你眼珠子是放屁使的?”纤夫是个硬汉,不能任人将自己搓扁捏圆。

江沿在入夏后闷如蒸笼,码头则本就吵嚷不堪。他们的争吵声无疑是给沸锅添柴,生怕滚滚烫的水不能腾起高浪,揭掉生人千层皮。

船老大和他的伙计们歇下来,双肘撑住栏杆,看码头那两人吵架。他们生涯的多半时光都在船上度过,即便得闲,也需得先赶着去解些男人们的“燃眉之急”,鲜少有多余心思看戏听书。这场景说寻常但也稀奇,为了点鸡毛蒜皮还能翻天覆地不成?挑事的是个娘们,老爷们又拉不下脸来在人前揍她,两人翻来覆去却是斗嘴皮子,有趣得紧。

曲衡波早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一个个幸灾乐祸的神情淌水似的,从额头“哗啦啦”流到赤脚板子底。她不愿继续出这丑,收了声,扭头便走,有一小个子挡在她身前。“又怎地?你同他认识,来帮腔的?”曲衡波定睛一看,觉得此人格外眼熟,应是见过。小个子旅人穿一身破旧的青色短打,但双脚扎在崭新的布鞋之中,不似水乡出身的劳苦人。

“外乡人,跟我来。”

一听嗓音,曲衡波对旅人是男是女已经十拿九稳。

论起女扮男装,曲定心和武寄都是个中好手。曲定心生的高大,肩宽臀扁,五官轮廓都较寻常女子粗犷些,装扮起来酷似少年。而武寄则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奇技淫巧,一壁能塑脸,一壁能把男子做派学得活灵活现。

眼前的这位,技艺太过拙劣,令她忍不住要戳破。

“这位,小兄弟。”曲衡波字斟句酌,想寻几个柔和的字眼,莫挫伤小娘子的傲气。

“小兄弟”停步:“何事?”

“去岁七月,我在潞州逆旅见过你。那晚你做了噩梦,梦中好似在找什么人。”

“小兄弟”抱臂,瞪向曲衡波,眼锋迅疾难以捕捉。她记得那晚,这人用指甲盖掐她手背上肉皮,旋得她痛醒过来,免去一些无妄之灾……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一个北人坐不惯船,晕晕乎乎的,身心俱疲,认错了人。实在不应该。好容易脚踏实地,还请小兄弟带我找个摊子歇歇脚。”

前方不远处有位阿婆在招呼行人,她面前摆着两摞小小笼屉,蒸气从竹篾缝隙四散溢出。曲衡波被那新奇的清甜香味吸引,在摊边驻足。阿婆对待有意愿的客人倍加热络,也不顾码头南来北往的人口杂乱,能不能听懂她讲话,掀开盖子炫耀她得意的吃食。

彷如四月林间雨后的清新,野蛮地掠夺了冬雪冻结过的寸寸土地,所到之处,性命苏生。曲衡波看到一颗颗雪白的,似小山药蛋般的东西上,撒着切得细碎的嫩葱,碧白相叠。

阿婆眯着双眼道:“新采来的武广湖嫩菱角*,季夏最鲜,今年的头批。娘子尝尝啊!”

手已搭上荷包,曲衡波听得身后那位“小兄弟”不屑道:“此处莫说离江都远,距扬州都还有三百二十里。菱角要吃鲜,现采现吃,半日都耽搁不得,这怎么就是‘季夏最鲜’?若是最鲜,又必不是武广湖的好菱角。尽敢在码头哄外乡人。”

“我想尝尝鲜,不管那许多。你吃吗?我请客。”“小兄弟”教训人时吞了吞口水,没逃过曲衡波的眼睛。

“小兄弟”从善如流:“我去那处坐。”

要了两屉葱蒸嫩菱角,曲衡波见左近还有卖鸭肉汤饼的,一并要了两碗:“你不吃酒吧?”

“吃!”邻座的纤夫船夫都大啖肉菜大碗吃酒,他们这一桌不见半点正经荤腥,几块鸭肉敷衍的码在汤饼上,伶仃可悲。“他”已经听到了旁人嘲笑“他”是娘兮兮。 m..coma

尽管人们都忙着塞饭,下一艇船即将靠岸。

曲衡波耸肩:“我劝你不要。万一遇到水匪登船,他们闻到你身上有酒味儿,会多打量你。”打量几眼,你便露馅了。曲衡波不点破,埋头用饭。菱角吃来似甘栗,但在甜味上加了葱碎来调剂,又增馥郁菜香。那几块鸭肉炖得酥|软,鸭子预先烤过,皮、肉、脂层层分离,和面一起吃下肚,温和饱足。

“真的不像?”一筷子戳烂鸭肉,“小兄弟”问。

“不像。”

“你要去扬州,是去‘江山一品’,有帖子吗?”

曲衡波一路都是穿短打,出了晋地把双刀换成哨棒,明眼人一瞧就知身份。这时节往扬州去,即便不曾收到盛会的邀请,无缘出席,想要一睹江湖各路豪杰风姿也唯有此刻。运气好些,得到话事人的青眼,或可谋得个正经差事;再不济,也能结识个把同道中人。

“只是观战的帖子。”曲衡波放下筷子,打量着对面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庞,圆|润的脸颊教她好生羡慕。只是这小妮子的神情与她的年齿极为不衬,皮笑肉不笑,眼里藏刀。让曲衡波想到海秋声。

“让我跟你同行,说我是你的仆从……”“他”看着曲衡波的破衣烂衫,改口道,“是你的弟弟。”

“说是仆从没准真能放你进去。”曲衡波擦嘴,“我也不是个人物,我的弟弟又算得了甚?”

“你能拿到帖子!”“他”一拍桌,震得碗里的汤洒出来。

曲衡波哀叹,嫌“他”浪费吃食,伸手去扶住碗:“急着去,自己怎么没想个办法。你方才想带我去哪儿,找个偏僻的巷子把我做了?尸体往河里一丢,顺着水漂,说不准比你先到扬州。

“万一没从我身上搜到帖子,搜到了哪个门派的腰牌,是觉着码头人多,不会有人注意到咱们两个?

“对于一个小丫头来说,你胆子可真够肥的。”

“小兄弟”的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双|唇颤抖:“你要怎样。”

“不怎样。”曲衡波吃光了自己的菱角和汤饼,“我该上船了,保重。”

程别默的愤怒随着她的饥肠辘辘逐渐消散,她揣在怀里的尖刀没有派上用场,刀尖的血迹还未干——前一个中招的人也看出了她是女儿身,但抱着占便宜的念头跟她走了。结果程别默没有从那人身上搜到帖子,连搜到的铜板都不够在码头的集市上吃顿热的。

还是先填饱肚子,再做计较。

她望着妇人登上甲板的身影,面孔距离她十分远,却在她心中格外清晰。她记得那晚,叫醒自己的人把食指竖在唇前,要她安静。从没有人敢教她该怎样做事、要她安静!她的父亲,他们程家,曾是淮南两路风光无匹的巨贾,是众人渴盼攀亲故的高门。如今遭了难,她更不愿低头。

“人要有志气,才能挣出一条命来。”这是程知义最常对两个女儿说的话。

狠狠把碗摔在桌沿,程别默赶在起锚之前冲上了甲板。

曲衡波靠着船舷,江水被船身排开,涌|出两道峰脊,向更远更宽处散去。今日风弱,船行得慢些,但旅人们对扬州的期待比对旅途的不耐更满,都议论着城里的掌故奇闻,他们对“江山一品”兴致缺缺,只想尽快返乡。

毕竟六月一过,中元中秋便都近了。

观赏过江上风光,曲衡波有些头昏。她回到船舱阖目假寐,手里紧握行路防身的家伙。她在哨棒上缠了十数圈浸染成赤色的麻绳,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以防不测。

船行一阵,因水路变窄而靠近江心,荡荡悠悠,莫名停了下来。同乘之人左惊右呼,他们见船周水纹涌动,有四枝芦管靠近,常于此段往返的旅人立时心知肚明:他们遭了水匪。

水匪们迅速地攀上这艇沙船,船工等人似无事发生,歇了手里活计,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等待。一切都如早已安排妥当。众人则被驱赶到底层,原本冷清的船舱顿时充斥着热气。曲衡波皱皱眉,头偏向另一侧,舒展着压到了麻筋的左臂。她身旁一个穿白襕的男子不住用膝盖撞她的小|腿,用气声道:“女侠救命。”

曲衡波“啧”一声,微微睁眼。

男子不依不饶,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万分抵触。但曲衡波铁板一块,任他如何踢打都无用。他抬手挪腿,预备起身去找那伙匪徒理论。棍棒“啪”地敲住他的胫骨,他瞪向端坐着的曲衡波,几乎以为她和这帮人是一伙的。

曲衡波摇头,右手举到膝前持平,掌心朝下压。男子会意,讪讪作罢。

“爷们几个来借点过路钱,不伤人。”说话之人深深弯着腰钻进来,他比船舱内所有人都要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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