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学武5

石小川躺在床上,身体不能动弹,心里却是百般翻腾,醒悟、迷惑、惊惧、伤心诸般心绪一起涌到,这些日子里虽然他总是隐隐觉得眼前发生的种种有什么不对,在他心底又似乎巴不得这一切就是真的,又有了个温馨的家,有个对自己倾注所有的娘。到头来这一切终究是一场梦,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亲娘,悲从中来,难以自已,倒是忘了眼前所处之境。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日光渐暗,渐近黄昏,外面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哐当声响,那人撞得生疼,倒吸一口气,接着他便听到中年妇人说话的声音,笑道:“许久没有回到自己家,你可是忘了,宝儿喜欢将这把椅子放在门后。每次你回家,他便躲在上面,要故意吓你。”她说话依然轻言软语,如平日一般,倒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另一人沉默片刻,说道:“你一切都好吗?怎么家里只有你一个,好婆和董伯都去了哪里?”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中年妇人笑道:“董伯出去找你,这许久没有回来,大概是躲在什么地方喝酒。好婆被我打发去陈婶家住了。”她停了一下,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羞涩,继续说道:“我今天接你回来,思忖着我们夫妻许久没有单独相处了。”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问道:“月娘,你不再怪我了吗?丢失宝儿,我自己也是追悔莫及。”他念及往事,语带哽咽。

月娘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也是万分难受,所以流落外面这许多年。唉,也许这就是宝儿的命,我怀他的时候就总是心神不宁,担心日后会出点什么事,想不到竟然就变成真的了。”中年男子喊了声“月娘”,说不出话来。月娘这才醒悟,笑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得明白了。宝儿若是不能回来了,我每日在菩萨面前替他烧香吃斋,菩萨一定会保佑他另外寻着一对父母,就像我们一般待他,宝儿若是能回来,总要让他看到,这个家还在这里,他的亲生父母总还在等他,就像他在的时候一样。”

中年男子长叹一声,隔得片刻,低声说道:“月娘,你肯放下这事,我也很是欢喜。在外面这些日子,我每日都在想你。”月娘轻笑一声,说道:“你也许久没有喝到我亲手酿的梅子酒了。我新酿了一坛,你喝喝看,可是和往日一样的味道。待会我再去亲手做几道小菜,给你接风洗尘。”

外面传进来酒盏的磕碰声响,中年男子连着喝了三杯,叹道:“你酿的梅子酒真是天下无双的美酒。”他突然惊叫起来,“这酒里,这酒里有……。”话未说完,便听得噗通一声,一个身体跌在地上,伴随着桌椅翻倒之声。

石小川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惊惶,过了片刻,月娘走了进来,看到他眼睛挣得老大,盯着自己,展颜一笑,说道:“宝儿,我把爹接回来了。他看到你,不知道该有多么欢喜。你去陪他一会,等我做好小菜,我们一家终于又能聚在一起吃饭了。”她俯身下来,抱起石小川,依旧是体香温暖。石小川虽知她温柔斯文的举止下面,竟已是疯狂,可是被她一抱之下,却能体会,当中无限怜爱,却是半点不假,一时说不出话来。

月娘将他抱到外面,轻手轻脚放在桌旁的一把藤椅上,又找来靠枕垫在他腰间。等安置停当,月娘轻笑道:“你爹许久没喝我酿的梅子酒,才喝了两口,便有些头晕,再过得片刻就会醒来,你陪他说会话,我去准备小菜。”她转身进了厨房。

借着桌上的烛光,石小川看到桌子对面趴着一个男子,身穿青色长衫,颇为破旧,虽看不见面容,看其身形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没过多久,男子低低呻吟一声,身子慢慢动了起来,用手揉着额头,等他看到坐在对面的石小川,眼中露出狂喜之色,却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他满脸疑惑地端详着石小川的面孔,过了半晌,叹道:“月娘的刀术越来越精妙了,竟把你改成了宝儿的样子,可是她虽改的了你的相貌,神情终究改不了。”

石小川脑中电光石火般想到一个人,脱口说道:“你是吕大夫。”男子一怔,再仔细看了一眼,认出了石小川,惊道:“你是那一日在安平镇见到的小哥。你那个大哥现在可好?”石小川泫然欲滴,说道:“我大哥已经死了。”男子呆了一呆,叹道:“你大哥体格异于常人,换作别人早就死了,他却能练成一身盖世武功,真是让人好生佩服。”他苦笑一声,又说道:“我丢了自家孩子,害得好端端一个娘子得了失心疯,结果倒连累了你。”

原来这个男子正是吕焕庸。他痴迷医术,便入赘到陇西成家为婿。成家先祖乃是三国时神医华佗的弟子,世代行医,将华佗当年为武圣关爷爷刮骨疗毒的那一手精妙刀术传承了下来,到了这一代虽只有一个独女成月娘,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是刀术可谓炉火纯青,不惟起死回生,更能改容易貌,妙不可言。只是成月娘终是女流,加上性情好静,不爱抛头露面,故而方圆百里的人家都只知道吕大夫妙手回春,却少有人知其中泰半是他夫人的功劳。

他们二人夫唱妇随,生有一个儿子吕小宝,原本日子过得和美,偏在庆元节的灯市里,吕焕庸顾着与同行辩论医术,将儿子走丢,月娘初是心急如焚,继而伤心欲绝,待到遍寻不着,渐渐神情恍惚,总说儿子被邻居藏起来,为着作弄于她,便上门讨要,先是好言相求,求之不得便大哭大闹,不可收拾。到得后来,吕焕庸只得将陇西祖传的药铺医坊关闭,遣散了伙计,只带着好婆和董伯两个,寻了个僻静处居住。他心里既是懊恼万分,便常出门,做了行走的郎中,一边替人看病,一边想把儿子找回来,只是他心里还有一个念头,却是不敢明说,那就是不敢面对月娘,想要躲得越远越好。

吕焕庸见石小川惊魂未定,犹自安慰他道:“我夫人素性温和,眼下虽是有些糊涂,定然不会伤害于你。等好婆回来,就能找着解药,将你救了。我虽刀术不及夫人,改回你的容貌当不是难事。”石小川脱口说道:“好婆,好婆已经被她杀了。”吕焕庸大惊失色,呆呆的说不话来,隔了半晌,喃喃自语道:“月娘的病已经这么重了?”

这个时候月娘已经在厨房炒了几味小菜,逐一端了上来。她似乎心绪大好,脚步轻盈,嘴角含笑,只是目光中却有着深重的寒意,与她视线相接,让人不寒而栗。见她进来,石小川和吕焕庸不再言语,两个人的眼睛都一刻不离她左右。她将酒菜摆放停当,莞尔一笑,说道:“你们爷两个许久没见,该是有许多话要讲,怎么不说话,倒是看着我?”

她给三个人都斟满一杯酒,拿起酒杯,笑道:“也罢,我们一家终于团聚,先该喝上一杯才是。”她仰头,一口将酒饮尽。吕焕庸沉吟片刻,说道:“月娘,他不是宝儿。”月娘的脸色陡然一变,冷笑道:“你把宝儿丢了,却没本事找回来,如今我自己找到了,你却又不承认他是宝儿?”

吕焕庸叹道:“你虽改得了他的容貌,神情举止又怎么改得了?我是宝儿的爹,怎么会看不出来。”石小川按捺不住,喊了声“娘”,才自觉失口,改口说道:“姑姑,我不是你儿子,我是石小川。”月娘的脸色变得阴沉,头垂了下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儿子,儿子被人拐跑了,我寻了回来却不肯认我是娘,丈夫终日在外,不肯回家。”说到后面,她滴下泪来。

吕焕庸长叹一声,说道:“这事都是我的错,与这位小哥无关,你把他放了吧。”月娘猛地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却是凄惨而诡异,说道:“你真是糊涂,儿子回来了,怎么还要我让他走。来,我们吃饭,吃过这顿团圆饭,我们再也不分开。”石小川听她话里有话,突然看到通往厨房的那道门火光一闪,不由喊道:“哎呀,着火了。”

他只当月娘心神涣散,方才做饭菜时没留神,才走了水,等看到月娘脸上的表情,恍然明白,那把火就是月娘放的。火势初时尚小,碰着月娘洒在板壁家什上的梅子酒,顿时变成熊熊燃烧之势,将三个人围在当中,虽未及身,已是烤的周身灼痛。石小川拼命挣扎,想要起身,却是周身瘫软,哪里动得了。吕焕庸惊呼道:“月娘,月娘。”想要唤得她神志回转,可是月娘视若未见,火星子飘落到她的手臂,她竟丝毫未觉,自顾自夹起一口菜来,对他笑道:“你常夸我这道芙蓉虾仁做得好吃,不要尝尝吗?”

就在这个时候,着火的一道墙壁猛地被人一脚踢出个老大的窟窿,窟窿外现出两个人。其中一人大声惊呼道:“着火了!老爷、夫人快出来!”听声音,来的正是董伯。另一人已经身子一滑,冲了进来,恰好一根烧着的屋梁倒塌下来,来人飞起一脚,将桌子踢得腾空而起,撞着那根屋梁,掉落一旁。他几步到了近前,一把抱起了石小川,将他背在身后,再提起吕焕庸,等他想要去救月娘,看到桌子底下露出的好婆。月娘见有人来,掩面就走,眼见得厨房里已是烈焰腾空,她却是想也不想,便奔了进去。

来人不及多想,空出来一只手,提着好婆,飞身往外便冲,饶是他身法敏捷,也险些被燃烧倾倒的家什砸中。他见去路已被大火封住,纵身而起,一脚踢中屋顶,本已烧得摇摇欲坠的屋梁一体倒塌下去。他身子蹿到空中,先将提在手里的吕焕庸和好婆掷了出去,身形一滞,往下就落。他脚步急点,踩着坠落的屋梁,借力使力,再猛地纵身而起,奋力跳出,落到地上,就地一滚,方将去势化解,回头急切问道:“小兄弟,你没事吧?”到这时,石小川才看清,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穆枫,心底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这个时候,只听得轰然巨响,那间房屋倒塌了半壁,火焰冲天。

吕焕庸奔了过来,将一粒药丸急急塞入石小川口中,说道:“你先把解药吃了,再迟得片刻,怕是性命堪忧。”他又猛地站起身来,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焰,不住地捶胸跺足,喊着:“月娘,你快出来!”他喊得几声,心头焦急,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穆枫见状,赶忙上前去看。

这个时候,火光当中突然闪现一个人,身上的衣衫已被火烧着几处,却是不管不顾,兀自喊道:“宝儿,你在哪里?娘找不到你,真的好伤心。”石小川一下子眼泪涌了出来,虽是知道眼前这女子并不是自己的亲娘,可是这些日子与她相处,真好似亲生的母子一般。他猛地冲上前去,大喊着,“娘,我在这里,你快出来。”月娘看到他,脸上露出狂喜之情,飞腾的火星将她鬓发烧着,却是浑然未觉。

石小川飞奔过去,一把拉住了她,就想往外跑,哪知道月娘猛一反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就听她不住地喊着,“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石小川连拉几下,到底刚吃得解药,体力未复,哪里拉得动,眼见得被她复又拉入火中,身旁大火扑了上来,他心里大急,却是动弹不得。

穆枫没料到他又冲进了火里,等看得明白,两个人已经被大火吞噬,不及多想,往里就冲,却被董伯拦在身前。董伯哭丧着脸,说道:“大爷,来不及了。”穆枫双目圆睁,厉声喝道:“闪开!”掌心一股力道吐出,将董伯推到一边,飞身冲进火里。

也就亏得他武功盖世,双掌连挥,凭着雄浑的掌力扇起一股掌风,将汹涌袭来的烈焰扇得分出一条路来,虽是如此,热浪滚滚,也是灼得人浑身生疼。他几步奔到石小川站立之处,却发现已经没了两人的踪影,心头一紧,脚不停步,连着穿过两间屋子,都没找着人,只剩下厨房,已是火光冲天。他一咬牙关,撕下衣衫裹住了口鼻,飞起一脚,将那张桌子踢得飞起,再横过来一脚,将桌子踢进厨房,身子如一支利箭,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他在里面闯了一遭,遍寻不着,正自焦急,脚下一绊,低头去看,正是石小川和月娘躺在地上。他伸手去摸,发现两人鼻息尚存,身上俱都湿漉漉的,方才明白,原来石小川被月娘拉进厨房,亏得他看到屋角的水缸,倾水于两人身上,才稍稍阻得火势。虽是如此,烟灰呛入口鼻,已是昏迷,再迟得片刻,俱都性命不保。

董伯站在外面,早已是连连跺脚,正在惶急当中,突然看到火光中冲出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个少年,身后还背着一人,正是自家的主子,不由得心头大喜。眼看着穆枫将要奔出来,就在这个时候,月娘猛地从穆枫身上撑起身子,拔出头上的一根银簪,照准他背上的“风门穴”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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