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重逢1

巨鸟离地数尺,悬于空中,从鸟背上跳下来三个人,正是鲁一吉和另外两个骑士。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是列奥,体型略显瘦小,留着短须的自然就是加百利。列奥和加百利既是来自异域,想着要在中原待上一段时日,便要修习汉文,只是汉语原本艰深,字体如画,复又一声数调,加百利稍一尝试,便告放弃,偏偏列奥为人倔强,以天主之母的名义发下宏誓,非要学会不可。可叹他年纪已高,修习汉文远不如阿尼塔、鲁一吉这般靠着童子功,驾轻就熟,已与汉人无异,反倒是日学日忘,日忘日学,不过他毅力坚定,锲而不舍,竟是将一本本的典籍硬生生背了下来,于日用反而疏阔,因是之故,说起话来才这般佶屈聱牙,之乎者也了半天,而听者往往不知所云。

他们三个人奔上前来,隔得尚远,鲁一吉喊了声,“阿尼塔”。阿尼塔冷笑道:“是不是你把他们带来的?”鲁一吉脸上一红,嚅嗫着说道:“加百利是我师父,我总不能对他说谎吧。”他看到阿尼塔和石小川双手相牵,先是面露惊讶之情,旋即展颜一笑,说道:“主母虽是没有找到,可是也算不虚此行了。我好歹立了些功劳。”阿尼塔心中甜蜜,瞪了他一眼,这才算是饶了他这一回。

列奥看见自己的铁马,顾不上和阿尼塔说话,先冲了过去,骑在马上,先拨弄了几下,发觉虽是有些破损,并无大碍,方才放下心来,驾着铁马缓缓走了过来。原来他所骑的铁马和加百利的那头巨鸟一样,俱都源自一位异域画家的奇思妙想,此人画技精湛,可谓鬼斧神工,绘成美女微笑之图,隽永神秘,历百世而垂为典范,几成不可逾越之高峰,更且刻苦勤勉,用功不辍,全凭自学,于天文、地理、器物、兵器等等无所不涉,包罗万象,实为不世出的天才人物。铁马与巨鸟者,虽在常人眼中看来,构思精妙,妙于鬼神,于他而言,却只不过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列奥纵马到的石小川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神情颇为桀骜。石小川既知他是友非敌,又念及他年长许多,抱拳行礼,说道:“无知小子兮冒昧冲撞,多有得罪兮下不为例。”他读书不多,可没法像列奥那般说得文气冲天,想起私塾先生咏诵典籍,总是少不了当中夹个兮字,便也不管不顾地硬塞进去。

列奥腾地跳下马,扬声大吼,一把将他抓起,扔到空中,复又接住,如是者三,看到石小川神色不改,咧嘴笑道:“汝瞳焉如新出之犊。噫,微斯人,吾谁与归。”石小川只好看着阿尼塔,满脸绝望。阿尼塔咯咯地笑起来,说道:“他说的第一句出自《庄子》,意思是说你的眼睛看着像出生的牛犊,没有畏惧。第二句是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嗯,就是说他很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她又与列奥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本国的话语,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他还夸你见义勇为保护女孩,很有骑士风度。”她又把眼睛一瞪,说道:“我不在你身旁,你可不许四处找女孩去保护。”

外邦人士表达男女情爱之意向来直率,又以阿尼塔所来之国为最,故而当众示爱或大吃其醋,皆是心到意到,形之于言语,直抒其胸臆。石小川心里想:若是看到别的女孩子有危险,我肯定会救人家的呀,只不过救虽是要救,并不喜欢人家就是。他到底并非愚笨,这心思只藏在心里,嘴上连连道是,这又引得列奥竖指赞叹,夸他细腻温柔,用情专一,堪称骑士之表率云云,不过这番意思表达起来既是艰深,他也就懒得再说汉语,径直以本国之语一吐为快,倒也省却了石小川装出听懂的麻烦。

到了要分手道别的时候,阿尼塔心情不悦,百般叮嘱,石小川一一答应,这才随着加百利一道骑坐到巨鸟的背上。巨鸟体型阔大,两翼展开可达数丈,加百利扳动机关,翅膀扇动起来,卷起呼呼的风声,猛扇的几下,便腾空而起。石小川几时有过此种体验,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眼见得巨鸟越飞越高,站在地面上的阿尼塔数人渐渐变成几个黑点,在空中盘旋几圈,朝靖海县城飞去。

石小川看着下方景致一一掠过,实是平生所未见,兴奋不已,忍不住指指点点,示意加百利去看。两个人言语不通,只是点头、微笑、互拍肩头,石小川看到加百利脸上的神情颇有几分矜持,旋即想到:这巨鸟本是他的坐骑,此番景致早就看得熟稔,有何大惊小怪。他不由得想,若是阿尼塔在,两个人骑坐巨鸟,赏玩风景,那才是生平乐事。

巨鸟飞行甚捷,比之铁马在地面上奔跑又快出许多,只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靖海县,朝着码头俯冲下去。隔着老远,石小川看到码头上站着一个人,负手而立,站得笔直,可不正是穆枫,便扬声大喊,连连招手。

穆枫正在纳闷,不知道石小川去了何处,突然听到半空中呼啸风至,再看到石小川骑坐在一只巨鸟的背上,就算是他平生阅历极广而为人又沉稳持重如渊渟岳峙,见到也是眼中露出惊讶之情。巨鸟并不落地,贴着地面一掠而过,石小川瞅准方位,纵身跃下,与加百利挥手道别,这才向穆枫行礼,将此番经历说与他听,只不过于阿尼塔一节说得不免简略。

穆枫听罢,点头说道:“当年我护送三王爷入宫的时候,听太子爷提到过这位西阳国来的贾先生,那时候他才到东关,如今已是豪阔如此了。”他看了看码头外浩瀚海面,说道:“我已从水师大营借到一艘快船,明日午时温统领会驾船赶到。”

当晚两人入住客栈,一夜无话。次日午时时分,两个人站在码头上,眺望着水面,等着那艘快船。哪知道左等不见船来,右等水面依旧空空荡荡。石小川等得不耐烦起来,看看穆枫,依然镇定,只得按捺住性子,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多时辰,日光渐渐西斜。

石小川忍不住说道:“师父,我想问你个事情。”穆枫初未留意,只是随口应道:“什么事情?”石小川问道:“师父,你从来没有想过找个师娘?”穆枫被他问得哑然失笑,反问道:“为什么想着问这个?”石小川嘿嘿笑道:“我看大哥孤身一人,他喜欢四处闯荡,也就算了,您也是,就想着问您,是不是要做大英雄、大侠客,就须得一个人。”穆枫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是不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他见石小川神情忸怩,笑道:“等办好了事情,我便替你去说媒。嗯,你师父这个锦衣侯的名头别的用处没有,替徒弟说成一门亲事,想必不难。”

两个人正说着话,水面上出现一艘快船,风帆挂起,借着风势,到得飞快。隔得尚远,就听得船头有人喝骂有声,正在催促。转眼功夫,快船靠近码头,只见那人脸色蜡黄,满面麻子,穿一身水师的号服,见到穆枫,大笑道:“小人麻四宝见过穆侯爷,真他娘的对不住,都怪小人这帮手下懈怠,小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偏是要偷懒,误了时辰,劳您久候。”穆枫眉头微微一皱,问道:“温统领怎么没来?”麻四宝说道:“说起来也是怪事。温统领接了水师大营的调令,就赶紧命小的备船启程,可是刚离了码头,他老人家正在船头察看风向,突然大叫一声,跌倒下来,若不是小的手快扶住,怕是要跌入水里。”

穆枫急忙问道:“温统领要不要紧?”麻四宝说道:“要不要紧,小的可说不好。小的见他昏迷不醒,怕他抵不住出海的风浪,已派人将他送回岸上,寻医调治。”他叹了口气,说道:“这大海之上风波诡异,不知道温统领是招惹了哪路的邪气,正是蹊跷。”

穆枫哦了一声,还要再问,身后面突然有人喊道:“请问哪位是石公子?”石小川平生从未听人喊过公子二字,只当是在喊别人,并不理会。穆枫听那人连喊数声,无人答应,转回身去,见是一个中年商人,细皮嫩肉,留着短须,身穿绸缎做成的绿罗褶儿衫,头戴六合一统瓜皮帽,脚蹬细底的陈桥鞋,拿在手里的是一把洒金川扇子,急匆匆赶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穆枫喊了声,“石公子在这里”。那商人赶忙上前,看到石小川,长鞠一躬,笑道:“幸亏赶得及时,没误了大事。小的在浙州经营布庄,受阿尼塔小姐之托,给公子送几套衣物。”他朝身后招手,几名壮汉提着几个大箱子飞奔过来,打开一看,春夏秋冬四季衣物一体备齐,俱都是棉麻绸缎,新近做成,做工精良,针脚缝得细密。中年商人见穆枫随手拿起一件,赶忙陪着笑脸,说道:“浙州小地方,比不得东关繁华,小的接了活,连夜将浙州所有的裁缝聚在一起,才勉强置办出这些。”穆枫听了暗暗吃惊,看了石小川一眼。

石小川自是料知这必是阿尼塔所为,却料不到她出手如此豪阔,正想说话,又有人喊道:“请问哪位是石公子?”中年商人朝来人招呼道:“石公子在这里。”一辆马车应声而至,车上跳下一个矮胖之人,身子滚圆如皮球,却甚是敏捷,一边命人将马车上的几个箩筐搬下来,里面盛着火腿、腊肉、鱼干,一边走上前来,朝石小川深鞠一躬,说道:“原来这位就是石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小人在浙州经营货栈,知道公子要出海,受人之托,给公子送些干货。”这里话音未落,又有人喊道:“石公子,我等是浙州朗月居派来的,特地给公子送几坛好酒,公子海上若是无聊起来,不妨品尝品尝。”几个壮汉跑上前来,人人背着一坛酒,跑得生热,俱都脱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身躯。

麻四宝见了大喜,喊道:“这位石公子真是好人缘啊。浙州府朗月居的美酒天下闻名,人家一下子就给你送来这么许多。”他料知这沿途之上,少不得要分沾,自是心头畅快,赶紧命船上的兵丁将一应物事搬上船去。这边在搬,那边不断有人赶过来送,送过来浙州府出名的点心、毛毯和被褥,到最后更是有人送来许多补品和药物,说是阿尼塔小姐吩咐的,给石公子备着,以免海上航行,遇着头疼脑热,无药可抓。看得黄脸汉子连连叹息,说道:“石公子,早知道你这里药多过药铺,就不该途中将温统领放下。”

石小川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问那中年商人,“这到底要花多少银两?”中年商人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道:“不花钱。我们这些店铺都是阿尼塔小姐家的。”石小川虽是料知阿尼塔家境阔绰,却没有想到竟是豪富如此,惊得连连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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