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一个故事

定西都督府,天色微明。

一阵刀剑声自尘土飞扬的院内传来,一位身形高大却不粗犷的中年将军正在舞剑。

一柱香后,廊边传来一道女子的喊声:“练好没?快来用早膳!”

大将军忙不迭地放下刀剑,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飞奔去女子身边笑呵道:“来喽娘子!等急了吧。”

沈昭云柳眉一竖、美眸一横英气道:“你说呢?饭都要凉了。”说完没好气地拉着沐震向正厅走,又拿出手绢替他擦汗。

沐震笑呵呵地弯腰配合,方才练剑时盈满锐气的桃花眼此时染上几分笑意,他搂着沈昭云的腰身慢慢挪进厅堂。

饭桌上,沐震看着一桌子家常饭菜忽然没了胃口,沈昭云看不下去柳眉一竖道:“怎么不吃?这才成亲十几年,就嫌弃老娘做的饭菜了?”

“不是啊夫人,我怎会嫌弃……”沐震委屈道,指指桌上的菜肴道:“只是你看,这盘菜是悦儿小时候爱吃的,这一盘菜也是,还有这一盘这一盘……全是悦儿爱吃的……”

沈昭云扶额,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拍了拍他的背哄道:“所以快吃吧,就当是在陪悦儿吃饭了。”

不提沐河清还好,一提及闺女沐震就忍不住了。

他木木地盯着菜碗,双眼无神喃喃道:“悦儿上月月末没有来信,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生病了?会不会给人欺负了?是不是又嫌我们不回去陪她不理她爹娘了?”

沈昭云耐着性子安抚道:“……别想那么多,悦儿好着呢。”

“哇”的一声,沐震老泪纵横。好大一个人扑倒在沈昭云身上环住女子的腰身,哭诉道:“要是悦儿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我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简直要了为夫的老命啊夫人……”

沈昭云柳眉拧起,嫌弃地看着黏在自己身上的大将军,伸出手熟练地拍背,继续耐着性子哄道:“我说悦儿不会出事就不会出事,你安心点好不好?你这样三天两头哭哭啼啼的,悦儿都看不起你。”

“可是为夫忍不住啊夫人……”沐震依旧老泪纵横:“夫人快哄哄为夫……”

沈昭云直接怒了:“……老娘都哄了你半个月了!给我起来!!”

沐震死活不撒手:“不起!”

沈昭云气结:“……你起不起?”

沐震将人环得更紧,倔强道:“我不起!!”

沈昭云:“……”

旁边侍奉的几个丫鬟努力偷偷憋笑,定西大将军官拜护国公,威风凛凛,名声在外,其实就是个女儿奴夫人奴,爱女如命爱妻如命。别看大将军带兵打仗毫不手软,一碰上沈昭云和沐河清,那就是百炼钢成绕指柔,铁汉柔情。

沈昭云额爆青筋,见一桌子菜竟要凉了,无奈之下只好边忍耐四处乱飞的唾沫星子边给沐震喂饭,跟哄孩子似的。

“爹爹!娘亲!妹妹来信了!”

门外忽然传来少年兴奋不已的声音。

少年将军一身轻铠踏入厅堂,见一桌饭菜前,沐震大刀阔斧坐在正中,目光如炬,不苟言笑,严肃地用早膳。

沈昭云也跟没事人一样坐在他旁边,一边摇头一边喝粥。

“咳咳,”沐震放下粥碗,轻咳了两声,努力作出一副严肃的父亲姿态,沉声道:“悦儿来信了?拿来看看。”

沐海晏边走边打量沐震,一脸古怪,扭头问沈昭云道:“娘亲,爹这是……又哭了?”

“咳咳咳……”沐震被粥呛着了。

沈昭云没好气地给人拍背顺气,一言不合便当面给人拆台:“你说呢?这半月来,哪天不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嫌丢人!”

沐海晏走至桌前,一手拿起馒头啃,一手将信递了过去,嘴里嚼着馒头模糊道:“妹妹这信中内容,感觉怪怪的。”

“有信就不错了,臭小子赶紧给我!”沐震瞪着儿子,一把抢过那封带着檀香的信笺,藏在怀里蹭了蹭,笑得跟个小孩一样:“我的小悦儿来信喽!”

沈昭云一巴掌给人呼头上了:“别乱蹭了一身汗!赶紧拆开看看。”

为母心切,沈昭云也是思念入骨,只是略微比沐震理智一点。

沐震展信,聚精会神地一字字细看,眉目舒展,形容开怀:“夫人你看,悦儿竟还知道关心我们了……”

沈昭云一劲儿凑过来,差点没把沐震从椅上给挤下去:“你过去点,我看见悦儿提到我了……”

沐震委屈争辩:“夫人……再往旁边去我就跌地上了。”

“爹娘你们二位别争了,”沐海晏嚼着馒头笑眯眯道:“没看见妹妹最记挂的人是她哥哥我吗?”

两人齐刷刷抬头,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亲生儿子倒像是在看仇人:“……何以见得?”

沐海晏不无得意道:“你们看最后一页,妹妹有一句话单独提及我!是单独提及!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两人快速翻至最后一页,见至信尾,大概是信纸挤不下了,最后沐河清笔锋潦草地提了一句:对了,向我替大哥问安。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

沈昭云率先打破沉默:“你儿子怎么跟你一样傻?”

沐震摇摇头:“……不关我的事。”

两人同情地看了眼还在沉醉中的傻儿子,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看至那“一个故事”时,两人的神情竟不约而同地渐渐严肃起来。

沐河清在信里说了一个故事。故事的背景是一个村庄闹饥荒。

甲村饥荒严重,村长不顾灾情,难民涌入邻村,反而让邻村乙村也被殃及。做主的地方官员此时犯难了,他若是封闭甲村,甲村苦是苦了点,但势必不会祸害其他村庄,饥荒能很快得以解决。

可是这样一来,地方官员便会得罪甲村村长。而这位村长的大哥是个很厉害的大官,地方官员担心他一旦得罪甲村,自己会小命不保。可若是不封闭甲村,受苦的必定是众多无辜村民。

故事最后沐河清问沐震,若他正是那个甲村村长的大哥,他会如何。

夫妇俩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点点困惑。

沐震看了眼身边还在沉醉的儿子,一巴掌呼上人脑袋,喝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去营地晨练!”

沐海晏揉了揉脑袋,得意洋洋地走了,出门前还不忘还以自家老爹一个轻蔑的神情。

“夫人,你说悦儿这是什么意思,”沐震拧眉,细看信上的每一个字,字迹虽不似之前稚嫩,但确实出自沐河清之笔:“这个故事……我总觉得意有所指。”

沈昭云托腮思考良久,想了想女儿日常的心性:“娘近日去初云寺礼佛,悦儿无人陪伴,许是胡思乱想罢了。”

沐震摇头,凭直觉认为女儿此次并非胡闹:“京城中事,异常凶险。悦儿上月并未来信,可知必有异样。”

“这次来信显然是……长大了。”

沈昭云叹了口气,一双美眸仿佛透过一层薄纸看到了少女伏案写信的身影,眸中平静慈和:“我倒希望我的悦儿,此生都无需长大。”

沐震随便扒了几口饭菜,一直想着信上内容,将外袍一披匆匆离去:“夫人,为夫先去书房回信,便不陪夫人继续用膳了。”

“还有,”沐震临走前想到什么,目光严肃叮嘱道:“近日齐国在外虎视眈眈,境内亦有人滋事寻事,我担心有人包藏祸心,夫人且赶去营场让那小子和将士们都警惕些。”

沈昭云扒了口白粥悠悠道:“放心,你儿子福大命大,肯定死不了。”

沐震忧桑地回看沈昭云:“可为夫命薄,夫人便不担心为夫吗?”

沈昭云头也不抬地吃饭,沐河清信都到了,她也懒得哄人,只道:“你皮糙肉厚的,命硬得很。”

沐震木着脸痛心问道:“……夫人,你真的还爱为夫吗?”

沈昭云又夹了一筷子咸菜:“爱谁谁?别打扰老娘吃饭!”

沐震:“……”

所以爱会消失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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