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栖很喜欢Q市，也喜欢离海边不远的霸图位置。
昨天踩完点，第二天早上她就抱着笔记本，跑到赏景用的沿海木栈道上开始晨读学习——主要是背地图数据。
那是走一步背一步。
一步，她念围墙厚度200点生命值，两步，路灯80点，三步，庭院木桶30，四步，房屋长七个身位，五步，宽三个半身位，六步……
等一页纸背完，栏杆上的乌龟都比她走得远了。
……等等，乌龟？
乔栖回过神，发现靠内侧的栏杆上真有一只乌龟在缓慢爬行，龟壳颜色很浅，远看像块芝士蛋糕，近看是块被切成多个五边形的芝士蛋糕，嗯，还长了四条腿。
放轻脚步，乔栖小心地跟在它身边观察，一时有点不确定这是不是传说中韩文清的那只陆龟，还有，乌龟不是需要冬眠的吗？
“霸图很暖和，强行让它冬眠只会影响它的健康。”
乔栖一愣，往旁边看去，“韩文清前辈？”
果然是韩文清的小乌龟，晨练带出来散步的。
此时韩文清还穿着之前清明节时晨练穿的黑色背心，偏古铜色的皮肤上附着一层薄汗，呼吸平稳，但离近了仍能感觉到过高的体温，存在感太强烈了。
乔栖默默藏到笔记本后面，巴望着他：“前辈需要我帮忙看着图图吗？这个栏杆还挺高的，要是摔下去就麻烦了？”
“……图图？”韩文清微妙地重复了一遍。
“霸图的图，我给它起的名字！可爱吧！”乔栖很喜欢这个名字，但又想了想，“不过前辈应该已经起名字了吧？”
这才见到几分钟就起了名字，韩文清深呼吸一口气，“……它就叫小乌龟。”
“……那也太可怜了……”
“可怜什么？”
“我觉得我要是被叫小人类，还是有点……”
“……”韩文清每次跟乔栖说话就觉得自己要短命好几年，干脆放弃了，“随便你吧。还有你不用看着它，它平衡感比你都好，摔不下来的。”
平衡感比小乌龟还差的乔栖选择听不见那半句，只犹豫地看看周围：“我就是怕会有人会伤害它，或是直接带走它…”
“我绕着这一片晨练，有事我能看到。”韩文清上下打量一番乔栖，忽地皱了皱眉，“你见过有人这么做？”
这个问题有点敏感，乔栖挪开了视线，声音拢在笔记本下面，低低的，“毕竟我以前经常和小孩子玩，不太懂事的孩子也有嘛……”
没有人特地去教，小孩子就很难懂得生命的重量，这有时会让代管小孩的乔栖很为难。
她不大想回忆这种事情，但韩文清看她的样子，心里多少也有数，不仅对事，也对乔栖这个人避而不谈的态度有了概念。
韩文清看了她一眼，说：“这只小乌龟就是我从无聊的人手里救下来的。”
小乌龟慢慢悠悠从两个柱子外往这边攀爬，全然不知道别人在讨论自己。
“前辈是…英雄救龟？”乔栖忍不住问，“是在这附近吗？”
“在我家那边。”韩文清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方向，说，“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才刚开始打荣耀。”
“几岁？”
“十六七岁。”韩文清随口道，“那时候心情不好，看到那些无聊的人，也就打了一架。
乔栖目瞪口呆：“前辈真的打过架啊。”
韩文清不是很想说这件事，有些不悦地嗯了一声：“然后它就跟着走了。”
跟着走就领回家了吗？
小乌龟走得那么慢，他想要甩开也轻而易举的吧？乔栖脑补着小乌龟艰难又努力向救命恩人攀爬，又想到韩文清捧着小乌龟一路回家，这是什么反差萌画面呢。
乔栖支棱起耳朵准备继续听，没想到韩文清又不打算讲了。
他看眼时间，拽着脖子上的毛巾重新转回木栈道上，“你要看着它走就看好，我还没训练完，先走了。”
“哦好。”乔栖点点头。
韩文清回过头，迈开两步。
他身后的木栈道也传来咯吱咯吱两声。
他加快脚步。
身后也快速跟上三五步。
他快要跑起来了。
他身后也哒哒哒跟上来了，跑得还有点费劲。
韩文清：“……”
如果有一天他被检查出了偏头痛，那不用说，一定是被乔栖气出来的。
顶着太阳穴处血管的跳动，终于韩文清停住脚步，回头就对上一人一龟，两双眼睛都在巴巴望着他，像看什么新鲜动物，新鲜又惊奇。
韩文清：“什么事？”
乔栖抱着小乌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跟上前辈的脚步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废话，你腿多长我腿多长，你跟我比身体素质？”
“嗯，要是跟前辈站在800米赛道上，我一定一开始就想要放弃了，但我觉得图图应该也能知道这件事吧。”乔栖举了举小乌龟，“它不可能看不见前辈和自己的体格差呀，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追不上前辈呀，但它还是追着前辈走了，不觉得很了不起吗。
韩文清看了眼小乌龟，又看了眼乔栖，点头：“确实比你有出息。”
“……？”
“至少他不会跟错人。”
“……”乔栖表情纠结了一下，说，“前辈你意外地……有点自恋哦？”
“看和谁比。”韩文清没再看她，转过身继续自己的晨练，对这点吐槽根本没放在眼里，应该说他纯粹只是说事实。
在韩文清看来，乔栖跟的那些什么孙翔卢瀚文，甚至是叶修那没脸没皮的，都能看出她有多识人不清了。
而乔栖则觉得，韩文清看她的眼光就像人民警察在看一个没救的姑娘，法治频道不是经常有吗，被对象骗钱的女孩子在局里失声痛哭，警察叔叔在一旁无可奈何还要教育她下次好好看清对方是什么样的渣男才行。
乔栖点点头，警察叔叔真好，韩文清前辈也好。
她三两步抱着小乌龟跟上韩文清，仰着头问：“我能问问前辈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开心吗？”
韩文清顿了一下脚步，“……问这个做什么。”
“我觉得前辈挺稳重守规矩的，集训时有那么多不听话的学员，前辈都没有生气，那到底会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呀？”
这个问题让韩文清看回漫长的木栈道，目光遥远，冲破蒙蒙薄雾抵达多年前的记忆里，沉默不语。
其实韩文清从来没觉得自己脾气很好。
但乔栖说得没错，他通常都是不耐烦，而不是真正气血上头的生气，倒是那个时候……
确实是他难得一次过于烦躁导致真的动了手。
许久，韩文清回答了她：“那个时候，我填了意见表给荣耀官方，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意见表？”乔栖顺着想，“会不会是看漏了呀？荣耀比较火吧……”
“103份同样的意见表，你会看漏？”
“1、103？！”乔栖惊呆了，“前辈对荣耀意见这么大的吗？
“不，只是为了一件事。”
“是什么？”
“我想要荣耀举办职业联赛。”
哗地一声。
海浪拍上巨石，听在耳中竟是振聋发聩。
乔栖呆望着韩文清的侧脸，看他平静地说出这种事，一时间很难平复胸口那番激荡躁动，即使没有见过，她也能想象这一观念在当时有多么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官方都权当他在异想天开一样置之不理。
在压迫痛苦的时代，有人反抗，这不足为奇。
可在一个平静甚至是称得上和平的世界里，还有人高举革命大旗，妄图开辟一条新的道路，那时一定……
所有人都会觉得他疯了。
乔栖得承认。
她被这句话打动了。
心跳被那前进不止的姿态，那目光所及的方向吸引着，乔栖不禁向前倾身，拉住他的手臂，像是迫切想要抓住那个自己无法参与的时代，急切追问：“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
韩文清仅仅看了她一眼，仍然没有停下脚步，但也没有刻意甩开手臂上的力量。
他闭了闭眼，呼吸形成浅浅的白雾。
“因为当时的荣耀已经停滞不前了。”
“怎么会呢？”乔栖有些费劲又不依不饶地跟着，“明明那时荣耀才开始不久吧？”
“半年足够了。场景、副本、道具、boss、装备，确实这些东西还在更新，但对手不是。”
“……”
“那时的网游里除了我以外还有更多被埋没的选手，一叶之秋，秋木苏，气冲云水，索克萨尔，扫地焚香……我与他们交过手，也很清楚，除了彼此以外，我们在网游里已经没有对手了。”韩文清如是说道。
“其他人也这么想吗？”
“不知道。”
韩文清不知道也不关心，但他知道他自己是这样的。
关于一叶之秋和大漠孤烟100%胜率的事，乔栖也知道，毕竟当初孙翔就是为此才要维持横刀胜率的。
但韩文清没有提这件事，就好像这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相比之下，找不到对手才最为重要。
他始终在寻找前进的道路，有就继续走，没有就自己去开辟，谁都拦不住他，就连现实也不行。
海风吹得乔栖眼前的一切阵阵拂动，韩文清面对海面，却也只是皱了下眉，“对我们来说，已经难以向前了，没有对手，无法前进，打开游戏能去的地方就只有公会和竞技场，而竞技场并不是一个能发挥所有实力的地方，擅长银武制作的秋木苏，擅长排兵布阵的索克萨尔，擅长团队战的气冲云水……将他们的这些优势局限在网游里，局限在仅靠胜率就能决定一切的竞技场里，这根本就是一种浪费。”
啊，又是秋木苏。乔栖眨眨眼睛，对这个从未见过的名字非常好奇，却也没有打断韩文清——她还想听。
韩文清语气里没有对那时的怀念，甚至还有些烦躁：“当时最火的是星际联盟，国内已经举办数次比赛了。”
乔栖顺着猜：“前辈是因为看到星际联盟的比赛才……？”
“嗯。”韩文清说，“所以我开始提交反馈，每周一封，写了两年，103份意见表，但每一次只能收到自动回复的感谢邮件，没有后续，没有比赛消息，连城市赛都没有，我当时认为那个反馈键只是个摆设。”
那时，年轻气盛的韩文清还不能做到如今这样沉稳坦然。
他会因为得不到回应而烦躁，会有怨怼的情绪，却还是会和如今一样，笔直地冲向那堵南墙，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冲去。
乔栖可以想象到他眉宇间的褶皱，估计那时起就已经存在了。
她不禁问：“没有告诉过别人？”
韩文清反问：“告诉谁？”
“呃，比如叶修？其他人应该也会有点想法吧……”
“没有。”
“？”
“我不想在竞技场以外的地方见到他。”
“……”那时就是这种态度了吗？！
其实也没有嫌弃到那个地步，英雄相惜之情还是有的，不过乔栖哪里知道叶修当时还爆过韩文清的银武呢，韩文清想见到他才怪。
乔栖能想象到的只有韩文清一个人。
他每周放学回家，会第一时间放下书包检查电脑，等看到空荡的邮箱，皱了皱眉，然后再一次逐条填写意见表。
那无数次填写又失望，失望又填写的过程中，这个人恐怕一次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吧。
傻执着的人，本来就不仅小乌龟与乔栖。
“那是不是103次意见表之后，就？”乔栖声音多了起伏，她开始期待他的一句话了。”
“嗯。”
韩文清的每一步都踩在木栈道上，脚踏实地踩在木板上，踩在这一百零三张意见表上，一步一步，向着更高的地方前进。
那声音被海风吹得像破碎的纸张，零碎，模糊，又纷纷扬扬地落入谁记忆里，如同冠军赛场上盛大的金色雨幕，闪耀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第103次提交后，我收到了两封邮件，一封是荣耀官方感谢并采纳意见的邮件，另一封，则是一张全国荣耀职业联赛的海报，发件人是荣耀官方职业联赛策划组。”
乔栖叹为观止：“策划组专门给前辈发了邮件吗？”
韩文清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得很激动，但在这跨越十年的回忆里，乔栖第一次见到他露出了足以称之为怀念的情感。
韩文清说：“那封邮件里，还附有一句话。”
乔栖问：“是什么？”
“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