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康熙十七年六月十一。

这一夜沐浴之后,便躺在床榻上想着莺贵人与羽贵人,正巧秋语捧着折枝佛手纹青花瓷小碗进来。

她轻柔道:“娘娘再烦心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您用晚膳时便没有什么胃口,这会子,小厨房做了琉璃珠玑,您多少吃些罢!若是不合胃口,奴婢再用金银花露炖了燕窝给您。”

“那一事如何了?”我依言接过,如玛瑙仿佛碧玉赛珍珠般的小丸子静静地浮在清如水的汤中,丸子仿佛带有灵性,用勺子一碰,便会在汤面上轻轻跃动,看上去煞是喜人。

秋语答道:“经过这一个月的观察,奴婢发现透玉不但会察言观色,还是心细的人儿,许多事一点便通。相较而言,含嫣便逊色了,只是为人厚道勤劳罢了。”

黑漆漆的夜空中唯独一轮圆圆的明月,静静地流露着金黄的光芒。

彼时已是六月初,开始有流萤了,明亮的一只只在碧幽幽的草丛里,像飞舞的小灯笼。

我思虑道:“这几日浮樱殿走了一个宫女,你去跟透玉说了,等她回到会计司,再悄悄让掌事的姑姑找个机会拨给莺贵人。”

秋语答应了:“先不说是娘娘的意思,景姑姑与奴婢相识了好多年,私下交情不浅,也能守口如瓶,这事她定会答应。”

我这才放心,自那一日在太液池与惠嫔相遇之后,便总觉着莺贵人怪怪的,想到初次所见时,她弹奏的曲子与说过的话,使我好奇心大增。

后来几次遇到,询问她宫中事宜,她娓娓道来,都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语气。

莺贵人性情冰冷,靠自己这般打探,是不会有什么发现的,如今的法子只能安排宫人进去卧底,方才有些许可能。

……

康熙十七年六月十三。

上林苑花香不绝,枝繁叶茂,却在烈日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腻味,走了一圈觉着无趣,正绕过奇石想着回去,却是瞧见花枝摇曳处落下几蓬水墨似的影子,生出几丝清凉。

正是惠嫔、宜嫔与德贵人在小聚,传入耳中的,是她们的声音。

“有个孩子总是好的。有了孩子,便是有了固宠的资本。哪怕有朝一日人老珠黄了,皇上到底会因着孩子而看望生母。”惠嫔手执白丝绸绣蝶恋花竹节纹象牙柄团扇扑着风,明媚的阳光透过花枝洒落下来,如一匹淡金色的柔纱,无声无息地覆盖在她的面庞之上,却不能除去一丝一毫的憔悴,“咱们呐,不过是上半辈子靠着花容月貌博得君恩,下半辈子依仗着孩子罢了。再如何情比金坚,到底也色衰而爱迟。”

“若我当年没有被皇上看中,便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宫女,即再便辛苦些,到了二十五岁总能放出宫去。”德嫔望着天际扑梭展翅的鸟雀,露出神往之色,她的眼角眉稍有几分薄雾似的惆怅,“如今是不能了,只能盼着四阿哥长大了,封了王爷,有了封地,我也就能跟着去封地了。出了宫,到底是蓝的天,绿的水,不必活得这么步履薄冰,辗转压抑。”

“其实,我倒是宁愿自己将来生的是个公主。生了阿哥,得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啊!况且若是个懦弱无能的,皇上得操心,若是个有野心的,皇上又有戒心,到底是不能全心全意对他好。”宜嫔转过脸,姣好的侧脸沐浴在日光里仿佛一朵半开的白莲,有淡淡的焦虑从她饱含悲哀的眼眸中流露出来,“自古以来,许多帝王都是疼爱女儿胜过儿子的。”

惠嫔轻叹道:“可是公主早晚是要出嫁的,到那时,膝下又是冷清了。”

我颔首,云影绰绰地映在凉亭上,蔓延倒映在汉白玉台阶上,仿佛是水墨画上泼斜的花枝。

我现在是在做什么?为了一份不能专一的爱情,把自己的自由自在舍弃,而置身于杀人不见血的深宫!

忽然眼中极酸,像小时候用剥完了青梅的手揉了眼睛,几乎逼得我想落下泪来。

……

康熙十七年六月二十四。

暑光照得紫禁城的碧瓦红墙热气腾腾,连琉璃瓦也晶光荡漾,仿佛大泼热火流溢。

去交泰殿用了午膳,因着盛夏暑热,玄烨便留我一起午睡,末时七刻醒来时,他已去正殿会了宾客。

我起身穿戴好,远远望去,在袅袅升起的白色氤氲中,一女子侧着脸端坐,依稀看得出她身姿纤长,容颜姣好,尤其一双神采奕奕的丹凤目微微上扬,说不尽的妩媚与凌厉。

询问了秋语,她说那是玄烨的皇姐端敏。

不由得感叹道:“端敏公主在北漠过了几年,肤色虽是小麦色,不仿佛宫中女子一意求白,不过丝毫不影响她的美,真真是气质玉曜。”

秋语缓缓道:“端敏公主是先帝堂兄简亲王的次女,顺治十四年六月出生,后来抚养于宫中,先帝因子嗣单薄,不得不为和亲一事未雨绸缪,三位养女分别是承泽亲王的女儿和顺公主、安亲王的女儿柔嘉公主、简亲王的女儿端敏公主。”紫檀木妆台上的蓝田玉花樽中供着一束新折的紫色蝴蝶堇,秋语折下一朵最盛的为我插戴,又继续道:“其实说起来她被选为先帝养女,与其生母,简亲王嫡福晋是孝惠章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有很大关系,因此她进宫后养在孝惠章皇后身边,也算是给无子无宠的孝惠皇后一点安慰罢。顺治十六年十一月,太皇太后将七岁的端敏指婚给了扎萨克多罗达尔汉郡王满珠习礼同样年幼的长孙班第,从此她亲上加亲地成了科尔沁人的媳妇。康熙九年九月,她踏上了和亲之路,和亲的第二年,班第承袭了达尔汉亲王的爵位,她俨然成为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当家人,于是乎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她不光家世尊贵,连生母与养母都是嫡妻正室,又有个宠爱她的夫婿,以后在科尔沁定是跋扈飞扬,唯我独尊。”我将胭脂轻轻扑上双颊,几许红晕仿佛初露的晚霞,渐渐弥散开来,“都好了,咱们回去罢。”

秋语答应了,扶着我从寝殿的偏门走出。

红日升起,兼之万里无云,平添几分燥热之意,择了荫凉清静的路回落樱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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