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6 章 食

宋玠宋如玥这对兄妹,眉眼上是有些相似的。平日里看不大出来,可是他们面面相对时,便涌动起一种呼应的气势,竟成了□□分相似。

虽然说起来,他们的个性也一点不相似——宋玠心计深沉、笑里藏刀;宋如玥莽直冲动、爱恨分明。

可是卫真冷眼旁观,又有些明白:原来当日那痴憨枉死的齐王,喜欢的是这一路的人。

五官端秀,而心志坚毅。

心志坚毅,而眉目含情。

宋如玥眼下已经气炸了,宋玠也不遑多让,微笑时都微微抿了唇角,眸光深不可测。

今日他魂不守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宋如玥喝药的时候,她却不肯乖乖喝,只管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药汁泼到地上,像个浑不知事的幼童似的。

这也没什么,宋玠知道她心情不好,只垂了垂眼,便要从她面前消失,叫人重新煎了药来。不想宋如玥瞧见,一声冷笑,甩手就砸了药碗!

辛烈的药香骤然浓郁得刺鼻。

“启王,”她冷嘲热讽地喊了一声,“要杀就杀,别这般拿腔拿调,叫人受用不起!”

宋玠此时仍背对着她:“你想死在这里,再也不要一点希望了吗?”

宋如玥“嗤”地一笑,反问:“启王神机妙算,本宫还有什么希望?”

她这句一出,卫真就隐隐觉得宋玠怒了。可宋玠仍旧地板住了自己,只道:“本王虽不能与天争命,但若是公主甘拜下风,也确实担当得起。”

说罢,就抬脚要走。

谁知身后又传来一句:“本宫何尝能与天争命?只是算来,父皇、皇兄皆是因你而死,本宫既是个姓宋的,死在你手上,怕不也是天命罢了!”

这一回,宋玠在原地站了半天,轻声问:“你是最后一个姓宋的了,是吧?”

宋如玥一怔——旋即愈发愤恨:“自然!”

宋玠原来已气得发抖,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回身就攥过宋如玥衣襟,劈手扇了她一巴掌。

“啪”,清脆利落。

卫真都没来得及捞住他,宋如玥更没来得及躲。

片刻后,她才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恨意,抬眼看向他。

“那你就记住了。”宋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稳得像个假人,“最后一个姓宋的,好。可你不是死也想回皇宫再看一眼吗?还是说果然改了主意,又舍不得辰国这片土地、舍不得这里的什么人了?倒是说说,本王也能圆你夙愿!”

宋如玥冷笑:“装腔作势!”

宋玠怒骂:“矫揉造作!”

说完也不与她争辩,夺路便走。出口处险些撞着卫真,脚步一顿,这才冷了冷头脑:“活该饿上一天!”

宋如玥只顾气得头脸发麻,胸口一跳一跳地抽痛,怒极失语,索性抄起药匙,朝他背影重重掷了出去!

没砸到那人,也没有落地的脆响。闷得人心里发慌。

卫真抄住药匙,看了她一眼。待帐内其他人都瑟瑟退去,他才惜字如金地开了口:“殿下不知是为公主的什么念头,动了这样大的气。”

说罢,将药匙扔还回去,自己也走了。

帐中再次恢复了一片死寂。

卫真临走虽留了那么一句话,可宋如玥并没有细想,只默默坐着。宋玠、卫真,她实在受够了这两个人,不知他们一句话底下藏着多少机关。

自打这一次醒来、见着宋玠,她身心都疲乏得很,一个字也不愿多想了。

再觉得饿,已是深夜了。

果然没有人来。

但宋如玥也不大在乎,既是深夜,便该睡觉,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想着就躺下,一言不发。

她真是觉得累极了。她是那样的孤注一掷,如今又这样的一无所有。对宋玠,她难得的又恨又心软,谁知都是多余,只是自投罗网。

一切都无望了。无望玉玺,无望故园,无望挽回曾经皎皎如月的皇兄。也无望回头,无望再坦然地站在辰子信面前,以为以一个拥抱作别,就能偷来一段圆满。

宋玠要杀,就让他杀吧。什么死在皇宫,回去,看着物是人非,空流泪吗?

她慢慢抬手捂住胸口,忽然撕心裂肺、无声地大哭起来。

就像……她哪怕这样行尸走肉一般,也仍心有不甘似的。

可是不甘什么呢?

她耻于开口、耻于接受。

或许的确是太累了,宋如玥昏昏沉沉间失去了意识,再睁眼,外头还是一片深夜的声音。

静谧的、小心的。

床边放着几张军中常见的粗饼,她眼神无波澜地滑了过去,肚子却咕噜一声。她确实是想吃些什么了,于是心心念念着那个味道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头发已经不知被谁解开了,披了满身。

束发太久,头发已经成了一股一股小小的波浪,但头皮离了束缚,头脑便体验到了久违的轻松。

她愣了愣,没去想那个呼之欲出的人,径自起身往外走。外头正有将士支了一口锅,才一掀帘,一股勾人的酸香骤然浓郁,恨不能将人打个跟头。

军中,少有这样的热食。

宋如玥一天多没吃饭,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嚷起来。

但她自己没有作声,只一手撑着帘子,静静看着他们煮东西。原是不知哪里猎来了什么,肉已经剁了块焯了水,粗枝大叶地堆在一边,等着下锅。锅里汤汁熬得正浓,缓慢缓慢地破开几个小泡,一簇簇地炸开食物的香气,只怕醋加得有点多,但闻起来,更勾人食欲。

可惜,她想的不是这个味。

将士们只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看她脸色苍白、身影单薄,没当回事,便继续将一样样食材下了锅。一碰就酥软变形的肉、断口处露着雪白骨髓的大骨、切得薄薄的豆干、泡发的蘑菇、木耳丝……一样样地摁到锅里去,又捞出一大块几乎融化了的白薯,咂着嘴吃了,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宋如玥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按说,早该饿得按捺不住。

可她依然只是静静站着,目光从各种各样的食材上一掠而过,直到盯着他们捞干了锅底,连底下越煮越浓的汤汁都用饼蘸着瓜分了,才无动于衷地转过身,仍回去躺着。

次日也是同样,她站在那里,看人吃完这一顿热气腾腾、酸香扑鼻的饭,自己却心如铁石。别说粗饼,就连送进去的水,也是原封不动地放着。

宋玠也似真生了气,没有出现。于是,并没有人在意她一餐一饭。她也无所谓,每日沾着一身热闹的饭香,腹内空空地躺回去,漠然地等死。

饿死,不用经宋玠的手,也算是个干净死法。

第三日,她喉内干渴如烧,听着外头闹哄哄煮饭的声音,已经不想动了。

她恍然想起,人在饿死之前,会先渴死。

大差不差,还更快了。

只是可惜……这几日心心念念的那个味,还是没想起来,究竟是什么。

正想着,又有两人来送吃食饮水。宋如玥瞧了一眼,那水颜色不大正,泛着浅浅的棕黄颜色。像落日余晖,行将就木的一切。

她漠然收回目光。

不想那两个士兵却以为自己被瞪了一眼,其中一人骂道:“神气什么?”

宋如玥闭眼不答。

另一人也愤愤冷哼,却去劝那人:“将死之人,你跟她生什么气?”又对宋如玥冷笑道:“公主、王妃——纵是金枝玉叶,也不得不上路了。不如识趣些,免得难看。”

说着,将那水往她身边重重一搁。

宋如玥这才眉眼一动,本已僵死的目光仿佛瞬间有了活力,倏地望向那杯摇动的、棕黄色的水。

两人并不多待,放下东西,一个两个扎着膀子走了。宋如玥目送着他们出去,眼神就落回到那杯水上。

她一点点爬下床,握住那个粗瓷的杯——这东西糙得像碗,甚至破了个口。

可是盛在其中的东西,却像一杯希望与绝望掺杂。

宋如玥盯着看了半天,脸上表情半哭半笑,谁也不知她想了什么,只见她终于神色一狠,大口地吞了下去。

唯独这一点上,宋玠算错过她——人在世上,总有千头万绪的牵挂,谁知临到头了,她也能连句遗言都不留。

可是一入口,宋如玥就觉得不对。

这杯水,是清甜的。

她抿了抿口中余味,依然是甜的。这味道熟悉极了,她想了半天,像是极淡极淡的红糖味。

她一怔,忽然哭笑不得,湿了眼眶。

原来她这些日子,念着的是这个味道……是曾经和两位皇兄在街头巷口,共食过的淋满红糖的甜米团子。

如此,便一发不可收,她忙去急急地翻这两日的吃食,不知是否能有一点米,聊解这份萦绕数日的执念。

可是没有。

一粒米都没有。

她只好慢慢坐下来,将杯子翻转过来,用舌尖抿住那一点点残余的甜。

然后,露出了一个有点伤心的笑容。

能有此心思的,除了宋玠,还能有谁呢?

哪怕当即断肠死,她也能少些遗憾了。

可是出乎意料,她枯等了一夜,没死、没痛,只是有些困倦。

而后,又想着不如做个饱死鬼,于是就着嘴里红糖的余味,撕着嚼了半张粗饼。

过了大半宿,帘外忽然一亮,两个人一低头走了进来。

宋如玥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

是宋玠和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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