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义绝

宋如玥囫囵吞了最后一口干粮,倒回了床上。

直到今日,若非时而病痛,她自己都不信自己仍活着。

可是实实在在,心在跳。

看守她的士兵,和往常一样,并不多话,只沉默地守在外面。宋玠和卫真却不曾出现过,她头一两日还不当回事,可一次她自己疼得死去活来、意识模糊,忽然想:

辰恭那样的人,派来卢逸那样的人,针对的岂止她一个?

宋玠,该不会死了吧。

越想,越不安起来。

宋玠令她不齿。没错。

但就像她昏迷前,濒死之时,功败垂成,可一听他的声音,心就软了,只能算了。

她对自己,心狠手辣,唯独对亲近之人,实在难以断情绝念。一想宋玠生死未明,哪怕一边唾弃他,一边,也不能安心。

她左思右想半天,可这也不是她能想出结果的事,最后索性破罐破摔地出神去了,脑中飘忽地冒出一个念头:

也不知道杨村的那对小夫妻,有没有把自己平安的消息,带给辰子信。

或许会叫他伤心吧……可是,总不至于害他也这样左思右想、提心吊胆。

她一笑,眼睛忽然有点酸。

辰子信是这样的。你在他身边时,从不觉得这个人有多好,甚至以宋如玥这样横冲直撞的性格,时而会觉得他婆婆妈妈、不痛快。可是在外头受了委屈,饥寒交迫地缩成一团时,想着他,是会让人不觉流出热泪的。

在他身边的时候,一点一滴,都那样熨贴心意。

她有点想他,后悔自己没有更好地向他告别。

正刚抹了一把眼睛,不知怎么,却听外头传来人声,初时细微,而后又逐渐地近了、清晰了,终于,能准确地听出来,是四五个人的脚步声。再近些,还能听出其中一人步履迟滞,不知是个呆子,还是个傻子。

宋如玥只觉得奇怪——这支军中,几乎个个都是精明人,少见这样的傻子。

但她奇怪也只奇怪了一转念,就再次漠然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傻子,不能帮她活命,不能帮她逃脱,也不能帮她达成……夺回玉玺的夙愿。

那么,与她有什么关系?

直到外头的声音,一瞬间通透地清晰起来。

可是半晌,还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呆傻迟滞的脚步,一步、一步地靠近过来,又停住。宋如玥等了半天,被风吹冷,不知这些人又要折腾些什么,不耐地掀了掀眼皮——

床前站着个削瘦的人,背着光,正定定看着她。

饶是胆大包天,她也头皮一紧。

她忍住了没出声,硬着头皮瞪视对方。可对方的脸尽在阴影之中,她也瞧不出个端倪,半晌,对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来,指尖惊疑不定,要往她脸侧探去。

宋如玥咬着牙一躲,怒骂:“大胆!”

那只手的动作顿时就停住了。

宋如玥一抬眼,正见了不远处卫真眸光黑沉地看着自己,顿时想起总与他形影不离的宋玠来,不由心中更怒,痛斥:“卫真!本宫原还以为你是个什么正人君子,如今也使些下作手段?!本宫就知道,若非你在启王面前装模作样,他也不至于步步歧途、身败名裂!”

卫真闻言不恼——他好像从来就没有恼过——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我原还以为,兄妹相见,是件快事呢。”

宋如玥一怔。

直到这时,那伸着手的傻子才开了口,声音喑哑难听,语气却仍带着熟悉的笑意:“本王近日形容枯槁,玥儿认不出来,将军见笑了。”

他微微让开身子,光照亮了半张脸。

虽然瘦削,但轮廓依稀。

那是宋如玥人生前十六年,时时见到的脸庞。

宋玠。

宋如玥口干舌燥,片刻后,才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热了起来。

宋玠的指尖如愿碰到了她脸侧,一触即收,触感却挥之不去。是冰冰凉的指尖,苍白劲瘦,愈发显得她面红耳热。

她打了个哆嗦,声音陡然高得尖锐:“卫真,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真没有回答她,对宋玠拱了拱手:“启王殿下,这,便是第二件礼物。”

宋玠笑了一声:“原来如此,也算你守约。”

卫真微微垂首:“不敢。”

宋玠也不再多话。

但是宋如玥看见,他垂在床边的手,已经攥成了一个棱角支离的拳头。

这意味着他又在忍耐着什么。

可是,脸上,依然是看不出端倪。

他甚至腰杆也是挺直的,肩背挺拔,仍像一簇新生的竹。

宋如玥如今最看不得他。看不得他面目全非,更看不得他露出一丝旧日的风骨。

而她又不肯逃,只愈发盯着他看,看得心中酸涩难当,终于要找个替罪羔羊:“卫真,你们这是何意?”

卫真却看了看宋玠。

宋玠又笑了一声。

宋如玥这些年愈发觉得,他笑起来全无真心实意,只是不想说话的时候、局面尴尬的时候,他借着这看似人畜无害的笑声,就能粉饰太平、于锦绣下戳出一记暗刀似的。

他回眸看着宋如玥的脸,目光还是温柔甚至眷恋,嘴里却毫不留情:“皇兄啊,先前和卫将军打了个赌。”

他一句话,语气轻柔,将胆大包天的宋如玥吓得汗毛倒竖:“与我何关?!”

“那个赌约的内容是:若本王拿到了玉玺,又叫你乖乖自投了罗网,你,就从此任我处置了。”

他顺着宋如玥的目光低头一看,笑了,把拳头舒展开来,将掌心里几个指甲印摊给她看:“你在看这个?”

宋如玥直视他目光:“我在想,你这个人,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宋玠一哂,收了手:“公主若只凭几个指印,就想分辨本王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怕是要失望了。”

他收回去的手已经转为虚握,放松地搭在一边;另一只手更为放松,整了整衣襟。

数日之间,他的确瘦削了许多,以至于完全背光的时候,连宋如玥都没有认出他来。可饶是这般田地,他依然精致整洁,指甲修剪得不长不短,指节修长优雅,衣襟一尘不染,层层衣袍都一丝不乱。

无论内里如何,他的外表总是光鲜俊俏。

宋如玥不知道,他只是见过宋煜凄惨的模样,不愿自己也落入那般境地……也如宋煜那般,口不择言,逼迫什么人。

他甚至是有意在宋如玥面前,夸张地展现自己这一身雍容的气派。

可是宋如玥竟出人意料,并没有发怒。

她神色复杂,眼眸朝向他,目光却落得远,连同声音,都像是被遗落在了许多年之前:“宁禧十九年,我偶然听过一次二皇兄和太傅的对话。他们都以为我没有听到,其实,我听得一清二楚,一直记到了现在,只是,从来没有跟人说过。”

宋玠问:“是什么话?”

“他问太傅,为何皇兄胸怀明明如镜,不似他阴暗幽微。他说,他不信人心本善,他想知道皇兄究竟如何磋磨过自己的心,才成为谦谦君子,令人望而生敬。”说到这里,宋如玥聚起目光,勉强对宋玠笑了一笑,“他向太傅发愿,想以皇兄为榜样,谦逊有礼、宽和仁爱,也成个谦谦君子,将来辅佐皇兄,国祚永延。”

宋玠眼睫颤了颤,唇角向上弯起——这是一个一眼看去就假得不行的笑容,甚至没有深入眼底——“原来,他还说过这样的孩子话。”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忽然全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宋如玥。

宋如玥像很久之前、刚刚从午睡中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一样,翻身按住了他的手。

“皇兄,”她久违地喊了这样一声,在宋玠瞬间受宠若惊的目光里,掏出了自己最后一丝半真半假的心——“我……也是看着皇兄的背影长大的。皇兄若真是为了城墙一事耿耿于怀,如今二皇兄已偿了命,皇兄,能否再如当年,依然做我顶天立地的大哥?”

她恳切地央求。

而宋玠只是一怔,等她话音落地,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笑容。

他将宋如玥的手缓缓挪了下去。

“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殿下。”

这番对白轻声细语,因此宋如玥脸庞上的血色,也褪得轻柔。

她眼神中甚至忽然流露出了一瞬间的无措,又旋即被她垂下的眼帘遮挡。她低低笑了一声,又转为一阵隐微的叹息。

卫真微微前倾了身子,绷紧了胳膊。

他实在怕极了宋如玥这动不动就骤起发难的人。如今宋玠已不是囚徒,手握虎符,地位犹在他之上,若众目睽睽之下被宋如玥打了,不好收场。

这一回,宋如玥没有跳起来打人。

她只垂眸了极短的片刻,便又抬头看向宋玠,笑了一声。

她自己收回了手,笑得完美而畅快。

“还是启王算计得清楚,是本宫强人所难。本宫一时痴心妄想,倒险些连累不相干的人,得罪了。”

说完,她突兀地清了清嗓子,顿了顿,权当自己没说过方才那些念旧的话,只微微笑着:“总之,本宫如今是落到了殿下手上了。殿下要如何处置本宫,想好了,使人传个话,本宫只管洗干净脖子等着。”

她抬了抬下巴,倨傲道:“若没有别的事,别再来烦本宫了。”

出人意料,宋玠却答得很快。

好像这个答案,在每个难眠的梦里,都被他拿出来细细锤炼打磨。

可是一个恩断义绝的妹妹,值得这样辗转反侧吗?

卫真只面露不忍,鼻子里缓缓呼了一口气。

宋玠:“公主往后,就跟在本王左右,寸步不许离。”

他说着,贸然抬手,梳理了一下宋如玥的头发。

趁宋如玥回眸瞪他,他弯唇一笑:“只可惜,再过不久,你我就要阴阳两隔了。”

宋如玥一怔,怒极反笑:“九泉之下,还有我父母兄姊,谁稀罕孤零零活着!!”

“还有父母兄姊……”宋玠好脾气,依然不以为意,反而低低重复了一句,笑容竟反而显得更真,“不错,真像是你说的话。”

他一时失神,没有注意到卫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宋如玥倒是注意到了——可又不屑说,只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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