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暗夜1

该何去何从?张璟默然,前路一下子渺茫起来。

自请外镇?似乎也只能如此了,留在京师这个大漩涡中,要么违背自己的良心底线,参与到朱祁镇夺门复辟的盛宴之中;要么袖手旁观,等朱祁镇复辟后,对景泰帝的一干信臣进行清算。

怎么办?两个不同的念头在张璟脑海中不住翻涌。这种决定,又岂是那么好做的?

与此同时,胡濙府中,他这样的大佬对朝臣的动向是十分敏感的,不论文武,只要稍有异动,绝对会被他查知。

石亨与曹吉祥来往过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年前曹吉祥还是京营监军,而石亨则是京营总兵,这二人往来甚密倒也说得过去。但最近这段时间,二人的接触过于频繁,而彼此之外的沟通往来就更多了!

勋臣、武将、外戚、文官……

胡濙年纪虽老,但却一点都不糊涂,正在捻须的手突然一顿,浑浊的双目闪过一道厉色!难道……

想到这里,胡濙颤颤巍巍的从椅子上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若真如此,老夫该如何自处?胡濙扪心自问。

景泰帝对自己很好,高官厚禄,优容有加,自己历仕太宗、仁宗、宣宗、正统、景泰五朝,世受皇恩,更是礼部尚书,礼法不可偏废呀。

胡濙知道的事情,王直自然不会不清楚,不过他为人优柔寡断,不敢担责,虽然明白这其中的算计,但由于无人出头,他自然也是乐的装糊涂,难得糊涂嘛,何必卷入麻烦之中?自己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颐养天年不好吗,何必去瞎折腾呢?折腾来折腾去,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不得不说,这等老成精的狐狸是真的心思敏锐,一针见血,再加上经营多年的人脉、威望,什么样的阴私算计想要瞒过他们,根本不可能。

于少保呢?他自然也不会察觉不到,但察觉到了又能如何?对方的行为,毕竟代表了大势,后宫、文臣、勋戚、武将达成了共识,除非自己强行调京营入城,以平乱的名义把这些人一网打尽,但之后呢?

留给大明朝的只有动荡和纷乱,于国于民并无半分好处,既如此,又何必阻止?我于廷益的大好头颅在此,谁当斫之?

时间就在朝中立储的声势的越来越盛中悄然过去,转眼间就到了十月。立储的呼声虽然越来越高,但出乎意料的是,朝中大佬竟无一人发声!彷佛立储之事与他们毫无关系一般。

而景泰帝的态度则是一如既往,所有关于立储的折子,一律留中不发。

这便让这些文官们难受了,群龙无首,散兵游勇般,根本毫无战斗力。说句伤这些文官自尊的话,他们的折子,连让景泰帝看的资格都没有,就更不必说回复了。

还能怎么办?继续上折子呀,你不看是你的问题,我不上是我的问题,看看谁头铁!

不过,他们这番苦心,注定是要白费的。不得不说,此时上折子的大部分文官是没有多少小心思的,他们只是单纯的认为立储是势在必行的大事!为何?太子,国本也。

皇上您的身体什么样您自己心里没数吗?万一发生了不忍言之事,则置国家于何地也?

只是,他们又如何看得清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流汹涌!能看清的大佬们又不好发声,那就只能由得他们了。

反正于大局无碍。

这几日曹吉祥来张府越发的频繁了,与张璟的言语也是从刚开始的遮遮掩掩,到了现在的不加掩饰,就等张璟给个答复了。也就是张璟身居要害,不好逼迫,只能利诱,否则曹吉祥早就翻脸了,给脸不要脸,以为你家曹公公真是泥捏的不成?

就算你家曹公公不行,这不是还有石亨、徐有贞么,特别是徐有贞,副都御史,随便发动御史,参你一本,就够你小子受的了。更何况石亨还掌着后军都督府事呢,后军都督府虽然管不了你锦衣卫,但想恶心恶心你,还是很简单的。

对此,张璟心知肚明,但他有恃无恐,除非你们把我这个锦衣指挥给换了,否则,你们无论如何都绕不过我去!

他们能参倒张璟吗?怎么可能。

尽管有恃无恐,但张璟也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自己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但这个决断那儿是那么好下的!

再次送走曹吉祥后,张璟身心俱疲的回到东院书房,打算好好静一静,把自己脑中纷乱的思绪梳理一番,也好做出最终的决断。

尽管这个决断很难下,但真的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张璟刚刚坐好,侍书为他端来热茶,却见水静居士摇曳生姿的走来,侍书是个有眼力价的,连忙倒门口迎接,“见过居士。”

水静居士笑着对侍书打了个稽首,“贫道又来打扰指挥,烦劳姑娘通禀。”

“居士客气了,快请进,郎君正等着您呢。”侍书笑着把水静居士请进书房。

水静居士走进书房,见张璟在书桌前迎接,连忙行礼,“贫道见过指挥。”

“见过居士,”张璟笑着还礼,“居士请坐。”

二人分宾主落座后,水静居士察言观色,见张璟神色疲惫,不由一惊,她这些时日关注师父的下落,倒是没怎么和张璟见面,这才几日不见,一个意气风发、昂扬向上的少年,竟变得神情疲惫,颇有暮气。

不过,水静居士聪明的没有多问什么,不合适,而是笑着对张璟道谢:“多谢指挥施以援手,家师的下落已经有了眉目,指挥高义,贫道无以为报,指挥但又所需,贫道但凭指挥差遣。”

“居士客气了,”张璟好不居功,“能为居士略尽绵薄,乃是应有之义,居士万勿客套。”

正说着,侍书端来热茶,张璟示意水静居士用茶后,有些惊奇的说道:“令师的下落找到了,不知现在何处?”

张璟最近哪里顾得上这个呀,所以楚成直接和水静居士汇报了,他当然不知道。

“倒也没有确切的下落,”水静居士微微一笑,“只是有了大致的消息,家师上个月去了辽东。”

“辽东?”张璟不由无语,这位老道长还真能折腾,辽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苦寒之地,四个字便足以代表一切了。

“居士与秦武联系即可,”张璟好人做到底,虽然锦衣卫在辽东并没有什么人手,但请辽东镇协助找个人,还是没太大问题的,“祝居士早日与令师团聚。”

“多谢指挥,”水静居士笑着向张璟致谢,“不过不劳指挥了,贫道打算过几日便去辽东,亲自寻找家师。”

张璟了然,这定然是知道下落,张璟遂不再多问,虽然有些舍不得水静居士的离开,但天下哪有不散之宴席?聚散离合,本就是人生常态。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陪伴我们走完人生的旅途,更多的是这种仅能陪伴自己走过某一段旅程的人。

正如每一段旅程都有不同的风景,每一个陪伴过我们的人,也如我们盛开在记忆的彼岸中的花朵,每一朵,都是那么的独一无二。

“璟祝居士一路平安!”张璟拱手,诚挚的送上自己的祝福,“若居士与令师日后有意游历京师,璟若仍居京师,必扫榻以待,为居士洗尘。”

这可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的邀请,言下之意自然是,如果你们师徒有意在京师定居,我张某人若那时仍在京师,仍然愿意接纳居士师徒二人。

水静居士心中感动,她与张璟不过是萍水相逢,虽然有一点香火请,但怎么看,都是自己想利用张璟的权势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与张璟一家人对自己的赤诚相比,自己则过于功利了。

心中有愧的水静居士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对张璟长长一揖,“多谢指挥高义,贫道铭感五内。”说罢不由一叹,若非师父去了辽东,自己又何必离开?想起与师父的约定,水静心中也越发的忐忑起来,她并不清楚师父在辽东有什么羁绊,但师命不可违,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去辽东一趟的。

过几日便过几日吧,张璟叹气,还不知道自己在明年是怎样的处境呢,水静居士早早离开也好,省的受自己的牵连。

水静居士可以早早离开,但自己的家人呢?若是自己明年难逃清算的命运,自己的家人定然也是难逃一劫的,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自己也得想办法逃过这一劫。

怎么办?难道只能做那等违背自己良心底线的糟心事儿?

见张璟神色忧虑,水静知道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正想开解几句,却又发现,自己似乎并无立场,也不知道张璟遇到的到底是什么事儿,如何开解?

泛泛而言谁不会,但有用吗,没有的。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甚至说的难听一点,虚情假意罢了。

“贫道不打扰指挥了。”水静居士羞愧的对张璟打了个稽首,便低头离开了,皆言锦衣卫里没好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朝廷迫害官员、百姓的鹰犬,但与张璟相识近一年来,张璟的所作所为,却让水静居士赞赏不已。

这是一个想做事、能做事的好官,或许没有那些所谓道德君子自我标榜的那么纤尘不染,满嘴的仁义道德,但观其行事,绝不辱没“能臣”二字。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打击京师的黑*恶势力的。恰恰是那些满口子仁义道德的道德君子,倒是有许多人与这些组织成员有染,通过这些人榨取民脂民膏。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以民生为念,整治京师环境,拆除妨碍百姓安全的违建的。也正是那些所谓的道德君子,为那些不法商户提供保护,对此善政大肆污蔑,致使此等有利民生的善政不了了之。

结果如何?今年六月,大栅栏大火延烧,因街道上全是这种违建,致使交通不便,救援受阻,一整条街,被大火烧光,死伤无数!

倒真应了那句话,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

水静居士满怀心事的回到自己所居的小院,林大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过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姑娘,不是老身多嘴,你还真能当一辈子道士不成?你可不是教首,她是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人,什么样的苦日子没过过?”

水静居士心里也是乱的很,但与师父的约定,却是万万不能违背的,因此只当林大娘的话是耳旁风,坐在哪里沉默不语。

“老身替姑娘做一次主,不去辽东了,”林大娘虽然是唐赛儿的心腹,但照料了水静居士这么多年,感情极深,真把水静当自己的女儿一般,“教首为何去辽东,老身是知道的,即使你去了,也于事无补。”

林大娘抬手制止了想说话的水静居士,“姑娘眼里若是还有老身,就听我的话,待会老身自去请见张指挥,请他出手,传信至辽东,教首定然不会怪罪于你。”

“这……”水静有些犹豫,师父不仅传授她一身学识、本领,更是她的再生父母,师父有命,即便是刀山火海,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所以林大娘的话让她极为震惊,您老还是不是师父的心腹了,竟敢为了我而抗命不尊,这究竟该如何是好?

“傻丫头,”林大娘执着水静的素手,轻轻的拍着,“你与教首、与老身不同,当年教首被逼的活不下去了,这才不得已登高一呼,举起了反旗;但凡有一点活路,谁愿意去做这等刀头舔血的营生,你当教首跟我们是天生的反贼不成?事败后,教首带着我们几个,隐姓埋名,总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而你从小就是大家闺秀,不过是家道中落,被族人所趁,也是缘分到了,教首才恰好救你一命,”林大娘神情严肃,目视水静居士,一字一句,极为坚决,“自教首举起反旗以来,民间冒用白莲教之名者甚众,多是些蝇营狗苟之辈,本教名声因此而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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